蔡攸的北使队伍离开了汴京，如同出柙的猛虎，却又披着一张斑斓的金钱豹皮。那日十里长亭慷慨悲歌的英雄气仿佛被关河烟尘所吞没，取而代之的，是帝国官僚体系中那套浸淫入骨的贪婪本色。
旗牌官高举“奉旨北使”和“皇命钦差”的龙旗虎幡在前开道。千余精锐禁军铁骑拥簇着核心处的蔡攸车驾（蔡攸嫌骑马劳累，在官道上多乘车），蹄声隆隆，尘土蔽日。仪仗煊赫，刀枪耀眼，所过州府县城，如蝗虫过境，刮地三尺！
滑州：媚骨下的暗流
滑州（今河南滑县）知府方腊（并非历史上的方腊起义首领，同名），四十岁上下，白面微须，眼神里透着一种商人般的精明算计。闻报钦差将至，他早已将州衙府库搜刮一空，更勒逼治下富商巨贾捐输。
钦差行辕设在了当地首富让出的别业“沁芳园”。园内楼台水榭极尽奢华，红毡铺地，鲜花夹道。方腊率州府属僚跪迎在辕门外十里亭，山呼“千岁”（逾越规制，但蔡攸默许）。
蔡攸下了华盖香车，一身绯色蟒袍，未穿甲胄，更显贵气逼人。呼延灼率领全甲亲兵分列两侧，煞气腾腾。林冲、武松紧随蔡攸身后，目光如电。
“卑职滑州知府方腊，率阖府属官吏民，恭迎天使大驾！天使远来辛苦，滑州蓬荜生辉！”方腊膝行几步，声音谄媚得发腻。
“方知府有心了。”蔡攸眼皮微抬，语气平淡。目光扫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掠过那些托盘上盖着红绸的贡品，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迎入园内正厅，宴席早已摆开。非是寻常官宴，尽是水陆八珍，更有歌舞伎乐妖娆献艺。酒至半酣，方腊借着敬酒的机会，挨近蔡攸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忠诚”与肉痛：
“天使代天巡狩，鞍马劳顿。卑职深知北地苦寒，路途凶险，特备薄仪，权作路上茶水之资，万望天使笑纳！”他一挥手，两名心腹幕僚趋近，将一份礼单恭敬呈上。
蔡攸接过礼单，手指轻轻拨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上面的数字：纹银二十万两，金五千两，上等绫罗绸缎千匹，精铁三万斤（借口供应军需），名贵药材若干……还有一项特别注明：“敬献教坊司尤物‘雪里红’‘柳腰春’双姝侍奉起居”。
“哦？”蔡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这时，那两名唤作“雪里红”与“柳腰春”的舞姬已带着香风飘然而至。一个肤白胜雪，媚眼如丝；一个腰细如柳，舞姿妖娆。她们一左一右便欲倚靠在蔡攸身边。
侍立在蔡攸身后，被蔡攸点名随行侍奉的文书记录、实则心如死灰的张雪莹（张浚之女），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捏紧了袖中的狼毫笔杆。
“哈哈哈！”蔡攸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一股蛮横的霸道，他非但没有推开二女，反而一手一个搂入怀中，肆意揉捏。“方知府！你这滑州，还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啊！”他目光斜睨，扫过礼单最后一项，“嗯，东西是好东西！心意本官领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指着礼单上那“精铁三万斤”，语气陡然森冷：“本官看你这精铁数目，似乎有些……不够精细啊？”他手指重重在礼单上点了点。
方腊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额头冷汗渗了出来。他报这个数本是虚高，打算克扣七成。万没想到这蔡太傅竟像是行家！
“这……天使容禀！容卑职速速再……再筹措！”方腊擦着汗，心惊肉跳。蔡攸满意地点点头，拿起酒杯，对着呼延灼等人：“呼延将军，将士们一路辛苦！方知府如此体恤，还不代弟兄们谢谢方知府？”
呼延灼心领神会，豁然起身，碗大的拳头砸在桌上，声如洪钟：“末将代麾下儿郎，谢方大人厚赏！” 震得房梁嗡嗡作响。林冲、武松虽未起身，但那刺骨的目光，足以让方腊后背发凉。
晚宴继续，喧嚣奢靡。蔡攸拥着美人，似乎沉溺于享乐。但角落里的张浚，却留意到蔡攸几次看似随意的目光，扫过厅外侍立的一些陌生“小吏”（实则是方腊暗中结交的某些有反心的绿林豪强代表），以及席间偶尔传来的几句关于本地厢军驻防情况的模糊议论。席间，还有本地某豪商借敬酒之际，极快极低地对蔡攸说了句：“大人，码头那几船北货成色极差，当真是暴殄天物。”蔡攸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卫州：豪横里的愚蠢
离开滑州不过三日，队伍抵达更为富庶的卫州（今河南卫辉）。知府王守仁，五短身材，大腹便便，油光满面，活脱脱一个酒囊饭袋。他的迎接方式更加直接露骨。
在城外官道上，便搭起了硕大无比的彩棚，棚内一溜排开几十张红漆大桌！桌上盖布揭开，顿时金光刺眼！足有十桌堆满了码放整齐的十两一锭雪花官银！另十桌则堆满了两斤一砣的金锭！在金银小山的后面，还有数十箱打开盖子的绫罗绸缎、古玩玉器！更有一队精心打扮、容貌昳丽的乐伎，手持乐器静候。
王守仁几乎是小跑着冲到蔡攸车驾前，脸上的肥肉笑成一朵菊花：“哎呀呀！下官王守仁，恭迎天使！小地方没啥好东西，一点土仪献上，给天使和诸位将军添点茶水钱！将军们的辛苦费也都备齐了！每人……啊不，每位军爷都有份！请天使笑纳！笑纳！”
张浚跟在后面，看着眼前这赤裸裸的暴发户嘴脸，只觉得一阵阵反胃。这哪里是迎官？分明是向山大王交买路钱！他下意识地看向蔡攸的轿帘。
蔡攸在张雪莹的搀扶下缓缓下轿，看着这明晃晃的“买路钱”，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笑容：“王知府！好！好好好！快人快语，办事敞亮！深得本官之心啊！” 他大踏步走向金银桌，随手拿起一块金锭掂了掂，又拿起一锭银元宝，放在嘴边咬了一口牙印（做样子），放声大笑：“足色！哈哈哈！卫州百姓有福，摊上你这么个会办事的父母官啊！” 笑声粗俗，动作粗鄙。
武松在远处皱眉低啐了一口：“呸！当官的都他娘这副鸟样！”林冲面无表情，唯有握着蛇矛的手更紧了些。
当晚的接风宴设在卫河上最奢华的画舫“浮金舫”。画舫三进三层，雕梁画栋，灯火辉煌如白昼。宴席规模比滑州更大十倍！卫州及附近州县的豪绅巨贾几乎到齐，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王守仁端着酒杯，腆着肚子，凑到主桌旁，脸上带着一种“自己人”的得意：“天使，这画舫上有新得的江南双璧，‘琴绝’妙音娘子，‘舞痴’兰茵姑娘，您看……” 他话音未落，两位气质脱俗的美人已在曼妙乐声中登场，一人抚琴，一人随乐翩翩起舞，其技艺确非凡品。
蔡攸眯着眼欣赏，手掌随着节拍在膝盖上敲击。张雪莹坐在角落记录席间的对话，听到那些毫无廉耻的奉承和行贿，看到蔡攸那副贪婪享受的模样，以及那两位技艺超群的女子，她的指甲几乎嵌入手心。
聚敛与炼心
“沁芳园”事件后，方腊连夜补足了“精铁差额”，又多奉上十万贯铜钱“孝敬”。蔡攸看着新送来盖着知府大印、措辞“精铁已悉数入库待运”的公文和礼单补充，淡淡一笑，随手递给身后的张浚：“看看，滑州果然是富庶忠心啊。”
张浚接过，看着上面增加的十万贯钱，嘴角抽搐，心中悲凉。他知道那“雪里红”“柳腰春”二女早已被人用马车悄悄送入了蔡攸下榻院落。
在卫州“浮金舫”，当最后一曲终了，蔡攸打着酒嗝，拍着王守仁的肩膀，醉醺醺地“叮嘱”：“王……王知府！以后本官的人路过此地，你可要……好生招呼！少不了你的……前程！” 声音之大，传遍船舱。他摇摇晃晃地拿起张雪莹早已写好的收据（上面只写了“收卫州知府王守仁助使团修缮卫河捐款十五万贯并土仪若干”），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还盖上了私章！完全不提那些金银山和美人。
王守仁如获至宝，捧着这份“护身符”，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多谢天使！多谢天使！下官赴汤蹈火……”
夜深了。卫河的风带着一股奢靡后的油腻气味。
驻扎在卫州城西军营中的士兵和蔡攸带来的护院们，却炸开了锅！
军需官在呼延灼的亲自监督下，将军营校场点得灯火通明！一箱箱沉重的木箱被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在火把下闪着诱人光芒的金锭！
呼延灼站在点将台上，声若雷震，压过了士兵们的交头接耳：“太傅钧令！天使卫州，赏三军将士劳苦！凡护卫天使人马，无论官士兵卒，每人赏金——五十两！即刻发放！敢有中饱私囊、私昧分毫者，军法从事！斩！”
轰！
五十两黄金？！
普通的士兵，一年的军饷也不过几贯铜钱！五十两黄金，足够他们在汴京城买下三间不错的铺面，或者在乡下买良田百亩！置办墓穴都能买几十座了！
这个消息如同巨大的陨石砸进军营，瞬间掀起滔天巨浪！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嘶吼！
“五十两！！”
“黄金？！太傅万岁！！”
“我的老天爷啊！！”
士兵们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瞪圆了！护院们虽因训练有素强自压抑，但眼中也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就连林冲和武松都愣在了当场。
武松虎目圆睁，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低声吼道：“直娘贼！这蔡攸……是真他娘的大方！”五十两黄金，足够他挥霍半生！林冲握着那冰冷的蛇矛，第一次觉得这份“肮脏”的赏赐，并非完全烫手。他能用这笔钱，为家中妻儿（仍被高俅监控）留条后路，也能置办些真正的好铠甲兵器。
看着下面如同疯魔般的领赏场面，人头攒动，激动得甚至有人当场撕下衣襟将金锭牢牢包裹在胸前，也有人激动得语无伦次，还有人拿牙狠狠咬了一口金锭确认真假。呼延灼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蔡攸的手段有了更深的认识！重赏之下，必成死士！这千余人的忠心，已被彻底点燃！
在临时营地的另一角，张浚默然看着远处灯火通明、欢声雷动的军营，再看看手中那份滑州新补的礼单和卫州那张可笑的“收据”，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人是否觉得，此举太过……有辱斯文？” 蔡攸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再无半分酒宴上的贪婪醉意。
张浚回头，看着月光下蔡攸那张恢复了深沉冷静、仿佛从未醉过的脸，苦涩道：“大人巧取豪夺，固然敛得巨财，却也彻底坐实了这酷吏之名。百官侧目，清流切齿。下官……实在不明其意。”
“坐实酷吏之名？要的就是这个名！”蔡攸负手而立，望着北方，夜色中他的眼神锐利如星。“张浚，你以为我们此行是什么？风花雪月的和亲使节吗？这是去狼窝虎穴！”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彻骨的寒意。
“第一，此非国帑之资，乃地方蠢蠹所聚！本官是替朝廷剜瘤！这些钱留在贪官污吏手中，只会加速帝国腐烂！汇聚于吾手，则可炼成他日挽天倾的重锤！”他眼中闪过精光，“第二，一路慢行，所过州府，官员嘴脸尽收眼底！谁阿谀奉承有术？谁贪婪无度？谁……如滑州方腊，貌似谄媚实则暗藏鬼胎？这些人的心思、他们背后的力量网络、他们真正的底线与把柄，都在这一路‘款待’中暴露无遗！这些情报，将来都是捅向他们软肋的刀！”
他转头，目光如炬盯着张浚：“第三，金殿那出戏才唱了一半。此刻，我越是贪婪跋扈，那些想要我死在路上的人，就越是松懈！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个徒有匹夫之勇的愚蠢暴发户！谁会防备一个彻头彻尾的‘贪酷之臣’？越是这样的形象，才越能麻痹朝野，保护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至于名声？”蔡攸嗤笑一声，带着无比的嘲讽，“千百年后，史书评说，只看功业！若功成，今日之贪墨便是卧薪尝胆！若事败，今日之廉洁亦为迂腐蠢材！张学士饱读诗书，岂不懂这个道理？”
张浚如遭雷击，僵立当场！所有表面的贪婪、跋扈、荒淫，在蔡攸这番冷酷而充满大格局的计算下，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含义！考察官员实力与立场是表，聚敛财富作他日大事之资是实，麻痹政敌伪装面目更是重中之重！
这哪里是贪官？这分明是一条以自身恶名为饵、以整个大宋腐烂肌体为牧场、步步为营蓄养着破局力量的——噬国巨蟒！其心机之深，图谋之大，令人骨髓生寒！
蔡攸不再看张浚复杂的脸色，望向军营方向士兵们抱着金子欣喜若狂的身影，嘴角微勾：“这钱，散下去！让军心成为铁板一块！告诉他们，跟着本官，只要不死，前程富贵，唾手可得！五十两金，不过塞牙缝的甜头！北地风雪里，还有更大的前程等着他们用命去搏！现在心疼银子？等命都没了，黄金也只能塞在死人嘴里做陪葬！”
他猛地转身，对着星空下那蜿蜒向北的道路，沉声道：
“明日！加速前行！让卫河那王胖子也看看，他这点孝敬，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前面，辽国，金国，天大的富贵！等着我们去抢！”
旌旗在夜色中猎猎作响，仿佛贪婪的豺狼舔着獠牙，指向那吞噬一切的北方。金色的诱惑和着血的预兆，已在军中点燃，融入每一个士兵滚烫的血脉。这已不再仅仅是一支使团，更是一群被金钱彻底点燃了野性、被蔡攸的“贪婪”许诺画下巨大馅饼、时刻准备扑向北地撕咬猎物的——嗜血兽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