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余晖的最后一缕金芒自云层敛去,世界仿佛被墨汁浸染,陷入死寂。
轰然一声巨响,祁诀的身体如断线的陨石,撕裂空气,狠狠砸穿了一间废弃工厂的铁皮屋顶,最终撞停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之间。
金属扭曲的呻吟声刺破夜空,惊起一片尘埃。
“哥哥!”
沈微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她顾不上被锋利铁皮划破的手臂,踉跄着扑到祁诀身边,将他半扶半抱起来。
他的身体冰冷得可怕,那件在天罚中被灼烧得破烂不堪的黑衣,此刻沾满了铁锈与尘土。
她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胸口。
在那里,原本应如骄阳般炽盛的归真心火,此刻只剩下一星微弱的火苗,仿佛风中残烛,随着他艰难的呼吸,明灭不定,随时都会熄灭。
就在这时,远处地平线上,一座庞大的城市轮廓在灰雾中悄然浮现,无声地蔓延,吞噬了原本的城市天际线。
那不是钢筋水泥的造物,城墙由无数令人心悸的遗物堆砌而成——蒙尘的童鞋、褪色的旧车票、泛黄的信封、烧焦了一半的婚纱……它们彼此挤压、堆叠,散发着无穷无尽的怨念与悲凉。
城市上空,一盏盏血色灯笼幽幽漂浮,冰冷的红光映照出三个篆字——永夜之都。
一道冰冷的机械音,直接在两人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亡都结界’生成,时限七日。
若未能在时限内寻回‘都令印玺’,现实世界将永久分裂为‘生域’与‘死域’,阴阳失衡,万物凋敝。】
这警告如同万古玄冰,让沈微的心脏骤然冻结。
然而,下一行更刺目的血色文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警告:‘门钥体质’持有者沈微,已被选为‘共主祭品’。
三日后子时,将与亡都之主行冥婚合契,魂归永夜!】
祁诀的眼睫微动,他靠在冰冷的铁轨上,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沉浮。
他听见沈微伏在他胸口,声音轻得像梦呓:“哥哥……我们家里的灯……还亮着吗?”
那盏灯,是他们从黑暗中挣扎求生时,唯一的慰藉。
祁诀用尽全身力气,喉结滚动,勉强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沈微的肩膀,扫向那座鬼城的结界边缘。
几个误入附近的好奇青年,刚一靠近那片灰雾,额前便凭空浮现出一道幽蓝色的刻度。
紧接着,他们身上的阳气如同被无形的手抽出,化作肉眼可见的白雾蒸腾而起,被空中巡游的几个青面獠牙、身穿破烂官服的“税鬼”一口吸走。
那几个青年瞬间面色惨白,身体摇晃,仿佛被抽走了十年寿命。
一幕百年前的民俗记忆,突兀地闯入祁诀混乱的脑海:鬼市开市,生人勿进,唯有“赎罪之魂”献上罪业,方可入场交易,换取一线生机。
他眼神一凝,不再犹豫。
他猛地撕下自己早已破烂的衣角,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
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迅速在自己脸上画下一道道玄奥而扭曲的符纹,那符纹仿佛活了过来,瞬间掩盖了他所有的生机。
他又从怀中摸出那柄陪他历经无数凶险的桃木剑,只听“咔嚓”一声,剑身被他毫不犹豫地折断,藏入怀中。
这是自断仙途、甘为凡魂的姿态。
“微微,”他推开沈微,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我要去个地方,很快……你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
“不!”沈微死死攥住他的衣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倒映着他苍白而决绝的脸,“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祁诀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柔:“你会点灯,对吗?”
沈微一怔。
“点一盏灯,一直点着,直到我回来。”他说完,不带一丝留恋,决然转身,一步步走向那座吞噬光明的永夜之都。
鬼市入口,阴风阵阵。
一个满脸皱纹、眼珠泛着磷光的牙婆,懒洋洋地倚在一架巨大的白骨天秤旁,用尖锐的指甲剔着牙。
她瞥见走来的祁诀,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新来的魂?报上你的罪因,我好给你称称斤两。”
祁诀垂着眼,脸上的血符纹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声音嘶哑得仿佛两块砂纸在摩擦:“我曾骗很多人信我,结果他们都信了……然后,他们都死了。”
牙婆剔牙的动作一顿,秤杆旁的秤砣竟自己轻轻晃动了一下。
这是最典型的“伪善者”之罪,罪业沉重,最受鬼市欢迎。
她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阴森森地笑了:“好罪过!赎罪的价码,三日阳寿。”
祁诀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她抽取阳寿。
他只是沉默地伸出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那冰冷的骨质秤盘上。
那是一张被体温融化、捏得不成样子的糖纸。
就在糖纸落下的瞬间,那巨大的白骨天秤仿佛被万钧巨力猛击,秤针疯狂地颤抖、旋转,最终“铛”的一声,狠狠撞向了代表最高值的刻度之外,指针崩飞,竟跳出了两个由阴气凝聚的血字——无价。
牙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阳寿、功德、罪业,万物皆可称量,唯独一样东西不行……她死死盯着那张糖纸,声音都在发颤:“这执念……是‘被记得’?!”
她猛地凑上前,压低了声音,态度瞬间变得敬畏:“贵客想换什么?这鬼市里,就没有‘无价之宝’换不到的东西。”
“都令印玺。”祁诀言简意赅。
牙婆脸色一变,连连摆手:“那玩意儿可不在议长手里,那是个烫手山芋!它在‘账簿’里——税鬼童掌着它,亡都每一笔魂税的抽取,都得用印玺在账簿上盖印才算数。”
得到了想要的线索,祁诀转身便走,融入鬼市攒动的鬼影之中。
鬼市深处,一座由无数头骨堆砌的高台上,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模糊的孩童正独自坐着。
他怀中抱着一本厚重的册子,那册子竟是由一根根惨白的肋骨串联而成,每一页骨片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与日期。
他就是税鬼童。
祁诀没有惊动他,只是站在阴影里,双唇微动,发出一阵人耳无法听见的低频震颤。
这是他早年在人间魔术团里学到的“催眠音波”,经过灵力加持,能直接引动灵魂最深处的执念——【心弦共鸣】。
翻动骨册的税鬼童,手指忽然一顿。
他无神的双眼茫然地看着骨册上的一行字,用稚嫩的声音喃喃自语:“丙寅年,七月初七,抽魂税者三百二十一。其中,七岁女童一名,因在街边拾起一只红鞋,被惊马踏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我……好像也有一双红鞋。”
一道温和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传来,在他耳边响起:“那双鞋,一定很漂亮吧?”
税鬼童茫然抬头。
“若有人能替你还清欠下的债,让你能穿着那双红鞋回家,你愿不愿意……亲手烧了这本让你痛苦的账?”
孩童空洞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祁诀没有再多说,他转身走向鬼市最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尊巨大而空旷的青铜香炉,炉身上没有任何铭文,传说是初代守门人留下的“无名祭坛”,用以祭奠天地间一切无名之魂。
他站在祭坛前,猛地撕开胸前的衣襟。
一道道金红色的脉络从他的心脏处蔓延开来,如同虬结的树根,布满整个胸膛,散发着微弱却神圣的气息——那是【护世火脉】,是他身为守护者的根基。
他面无表情,将手指按在心口,催动体内仅存的力量。
一滴,也是最后一滴,蕴含着他本源力量的心头血,被逼了出来,殷红如血钻,缓缓滴入空无一物的香炉之中。
归真心火顺着血脉喷涌而出,在那滴心头血落下的瞬间,引燃了炉底沉寂了千年的香灰!
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驱散了半个鬼市的阴霾。
这一炉香火,不是为神,不是为佛,更不是为鬼。
而是为这永夜之都里,所有“不该死却死了”的人。
火光冲天的那一刹那,税鬼童手中的骨册,以及亡都内所有税鬼手中的账簿副本,竟同时自燃!
凄厉的哀嚎响彻整座死城,万千被奴役的魂魄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齐齐抬头,望向那道焚尽罪业的火焰,整个亡都的秩序,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都心最高的一座白骨塔上,身着玄衣的玄烛负手而立,冷眼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他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仿佛能冻结灵魂:“有点意思。你不是来夺权的……你是来点火的。”
与此同时,一道无人可见的三界弹幕,在祁诀的香炉上空悄然浮现:
“这一炉香,祭的不是亡魂……是阳间忘了的良心。”
香炉的火光依旧熊熊燃烧,映照着一张张惊愕、狂喜、或是愤怒的鬼脸。
旧的秩序被烈火焚尽,新的混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