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大清“招抚”的国书，如同一块精心伪装的巨石，投入了南京弘光朝廷这片早已浑浊不堪的泥塘。正如范文程所预料的那般，这封信并未带来和平，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南京城内，马士英、阮大铖等把持朝政的阉党余孽，虽畏惧清军兵锋，但更舍不得手中的权柄和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们倾向于“借虏平寇”，幻想以割地纳贡换取偏安，但对“去帝号、称臣”的核心条件却含糊其辞，企图蒙混过关。而以史可法、左良玉等为代表的忠直之士（尽管彼此亦有矛盾），则坚决主张不能放弃国体，应整军备战。
朝堂之上，两派争吵不休，互相攻讦，宝贵的战备时间就在这无休止的扯皮中飞速流逝。史可法虽被排挤出朝廷，督师江北，却处处受制，粮饷不济，号令难行。
北京城内的多尔衮和范文程，冷眼旁观着南明的这场闹剧。使者带回的回信措辞暧昧，毫无诚意，所谓的“联虏平寇”不过是想利用大清为他们火中取栗。
“王爷，看来南明君臣，尚存侥幸之心，未见棺材不掉泪。”范文程对多尔衮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预料之中的冷峻，“招抚之策，已尽其功。它为我军赢得了时间，也让我等看清了南明的虚实与腐朽。如今，中原李自成主力已遭重创，北方渐稳，是时候让江南见识一下我大清的雷霆手段了。”
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他早已按捺不住。之前的“招抚”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时机成熟，他岂容南明继续苟延残喘？“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传令多铎，大军休整已毕，即日南下，先定中原，再图江南！”
战争的机器再次隆隆启动。这一次，清军的目标明确——摧毁一切抵抗，实现天下一统。
战报如雪片般飞入北京的内阁。范文程看着地图上清军势如破竹的推进，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看到的是城池的陷落，是生命的消亡，也是自己亲手参与推动的历史车轮那无可阻挡的碾压。
而当战报上出现“扬州”二字，尤其是看到守将乃是“史可法”时，范文程的心猛地一沉。
史可法，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此公清廉忠直，天下闻名，是南明朝廷中为数不多堪称脊梁的人物。范文程虽各为其主，但对这样的忠臣，内心仍存有几分敬重。他知道，史可法驻守的扬州，将成为南明抵抗最激烈，也最惨烈的一战。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座孤城内的景象：史可法面对数量、士气、装备均占绝对优势的清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散尽家财犒劳将士，与孤城共存亡。那是何等的悲壮与绝望！
“能否……能否再致书史公，劝其……”一个念头在范文程脑中闪过，但随即被他掐灭。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到了这个地步，任何劝降都是对史可法及其麾下将士决心的侮辱。史可法求仁得仁，他范文程，又何必去做这小人？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多铎大军围城之时，在发给前线的文书中，特意加上一句：“……破城之后，还望约束将士，若能保全忠臣体面，亦显我朝气度。”但这句轻飘飘的话，在嗜血的战争机器和“剃发令”所激起的疯狂反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顺治二年（1645年）四月，扬州城破。史可法拒降遇害，壮烈殉国。随后，清军因攻城伤亡惨重，加之城内军民激烈抵抗，在破城后展开了震惊世人的大屠杀——“扬州十日”。
当“扬州屠城”的详细战报送到范文程案头时，他拿着文书的手微微颤抖。那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冤魂的哭嚎，是人间地狱的景象。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那震天的哭喊，能看到那冲天的火光和血流成河的街道。
他为之呕心沥血、精心设计的大清王朝，终究还是展露了其作为征服者最残酷的一面。他提倡的“秋毫无犯”在极端的仇恨和战争的疯狂下，不堪一击。
“是我……太过理想了吗？”范文程第一次对自己坚信的道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无力感。他试图构建一个以“王道”取代“霸道”的新秩序，但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历史的洪流只能向前。扬州的血案极大地震慑了江南各镇，清军随后几乎未遇抵抗便渡过长江，攻克南京。弘光帝被俘，庞大的南明弘光政权，在短短一年内便土崩瓦解。
南京陷落的消息传来，朝野欢庆。多尔衮志得意满，对范文程的倚重似乎也因连续的胜利而有所减退，更多满洲亲贵开始占据权力核心。
范文程站在北京的官署内，望着南方，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他除下官帽，向着扬州的方向，深深一揖。
这一揖，敬的是史可法的忠魂，或许，也是在祭奠自己那在现实面前显得有些天真的政治理想。
钩子： 南京易主，弘光朝廷覆灭，大清似乎已一统天下。然而，江南的抵抗之火并未熄灭，各地义军蜂起，更严峻的“剃发令”风暴正在席卷南方。与此同时，功高震主的多尔衮与日渐成长的顺治皇帝之间，潜藏着怎样的危机？身心俱疲的范文程，又将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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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评价
第十三章描绘的招抚破裂与扬州战役，是清初统一战争中的一个关键转折点，标志着政策从“怀柔”向“高压”的转变，也深刻揭示了范文程作为汉人谋臣的内心矛盾与历史局限性。
首先，招抚策略的失败具有必然性。南明弘光朝廷的腐朽内耗使其无法抓住和平契机，而清朝在军事上取得绝对优势后，也必然追求彻底征服。范文程的招抚之策，其最大价值在于为清朝争取了战略准备时间，并暴露了南明的虚弱，其历史使命已经完成。
其次，扬州之战及之后的屠杀，是清军征服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悲剧。这既是军事上对激烈抵抗的残酷报复，也是政治上通过恐怖手段摧毁南方抵抗意志的策略。范文程对此的无力感，反映了其儒家仁政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他能够影响高层的战略决策，却无法控制战争机器的每一个齿轮，尤其当征服战争激化民族矛盾时，其影响力更为有限。
再者，此章刻画了范文程复杂的内心世界。他对史可法的敬重和对其悲剧的预感，展现了超越阵营的人性悲悯。这表明他并非冷酷无情的政治机器，而是一个在历史洪流中挣扎、带有深刻时代烙印的复杂个体。他的理想主义在现实面前的挫败，是许多身处王朝鼎革之际的士人所共有的精神困境。
最后，南京的迅速陷落与江南抵抗的兴起，预示着清朝统一进程进入了新阶段。单纯的军事征服已基本完成，但更艰难的政治整合与文化认同才刚刚开始。与此同时，清朝内部权力结构的变化（多尔衮权势达到顶峰），也为范文程未来的仕途增添了变数。本章为后续故事的发展，埋下了政治与情感的双重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