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弗兰城高大巍峨的城墙之上,寒风凛冽,吹拂着军旗猎猎作响。
罗什福尔伯爵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冰冷的城墙垛口间缓缓踱步,他身披厚重的毛绒领大氅,脚步却显得异常沉重,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北境的千钧重量,透露出他内心无法排遣的焦灼与无力感。
他时不时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垛口,反复扫过城下那片黑压压、连绵不绝的索伦军营。
雀兵团的黑鹰旗帜依旧在寒风中嚣张地飘扬,营地里炊烟袅袅,人马活动频繁,围城的阵势没有丝毫松懈的迹象,反而像是扎下了根,透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固。
这种僵持的局面,让伯爵的心情复杂不已,他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从好的方面看,雀兵团的主力既然还像铁桶一样死死围在这里,说明他们对弗兰城的攻势并未放弃,而这也反过来证明,卡恩福德那边的战事很可能仍在继续,那座坚城依然还在抵抗!
否则,如果卡恩福德已经陷落,雀兵团完全没有理由继续耗在弗兰城下,早该拔营北上,与哈拉尔德主力会合,班师回朝了。
这说明,卡尔那小子,和他手下那些顽强的士兵,还在战斗!
想到那个年轻人在绝境中可能创造的奇迹,伯爵心底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欣慰和敬佩。
但这好消息的背面,就是令人窒息的坏消息。
正因为敌人主力未动,依旧虎视眈眈,他就被牢牢地钉死在这弗兰城里,他是一兵一卒也派不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方,想象着卡恩福德正在经历的惨烈攻防。
这种明知战友正在北方苦战,正在浴血挣扎,每分每秒都可能有人倒下,而自己身为北境总督,手握重兵,却只能困守孤城,无能为力的感觉,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备受煎熬。
他双手重重撑在冰冷刺骨的石墙垛口上,该怎么办?到底该如何才能打破这个僵局?如何能救援卡尔,缓解卡恩福德之围?
一个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旋转,又被现实无情地击碎。
强行出城野战?雀兵团以逸待劳,正盼着他这么做,城外开阔地带是索伦骑兵的天下,无异于自寻死路。
派出小股精锐渗透?在数万大军层层围困下,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等于送死。
他很欣赏卡尔,发自内心地欣赏。
欣赏那个年轻人近乎鲁莽的勇敢、临危不乱的智慧,以及在那看似单薄的身躯里蕴含的不屈不挠的韧劲。
这样的年轻人,是王国未来的希望,不该轻易陨落在这里。
更何况…还有夏洛蒂。
想到女儿,伯爵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到,如果卡尔真的战死卡恩福德,女儿的后半生将如何度过。
那双明亮的蓝眼睛里,将永远蒙上一层失去挚爱的悲伤阴影。
他绝不想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在漫长的余生中都活在痛苦和回忆里。
可是,身为北境总督,王国的封疆大吏,他肩上担负的是整座弗兰城、是城内数万军民的身家性命。
他不能,也绝不敢拿这一切去冒险,去进行一场胜算渺茫的豪赌。
贸然出兵,不仅会彻底断送自己的政治生涯和家族声誉,更是对那些信任他、将性命托付给他的士兵和百姓极大的不负责任。
这种忠于职守的责任感与拯救战友的迫切愿望,在他内心激烈交锋,让他痛苦不堪。
“唉……”伯爵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迅速消散在弗兰城头寒冷的风中。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却比平日更显沉稳甚至有些凝滞的脚步声,从他身后通往城墙下方的石阶传来。
这脚步声打断了伯爵纷乱的思绪,他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到女儿夏洛蒂正缓缓走上城墙。
她穿着一身厚实的深色裙装,外面罩着斗篷,裙摆和靴子上还带着些许风尘仆仆的痕迹。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缺乏血色,像是没有休息好,但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异常坚定甚至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火焰,这火焰如此炽烈,几乎驱散了她脸上的疲惫。
“夏洛蒂?”伯爵眉头立刻紧蹙起来,语气中带着关切和责备,“你怎么上到这里来了?这里很危险!流矢无眼,城墙风大,快回家去!”
然而,夏洛蒂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从地听从命令转身离开。
她径直走到父亲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城下那片令人压抑的索伦军营。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寒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斗篷下摆。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着所有的勇气,又像是在仔细斟酌着即将要说出的每一个字句的分量。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伯爵都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异样时,夏洛蒂才转过头,目光直直地迎上父亲那双充满担忧和疑惑的眼睛。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不像往常那样带着少女的娇柔,反而有一种努力克制下的稳定,但这份平静之下,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父亲,我有话必须对您说。”
伯爵心中微微一震,女儿此刻的神情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这绝非寻常小事。
他不再多言,带着女儿,沉默地一前一后穿过总督府幽深而庄严的回廊。
靴子踏在冰冷石板上发出的回声,在空旷的廊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很快,二人来到了他那间略显压抑的办公室。
壁炉里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努力驱散着冬日的寒意,橘红色的光芒在房间里跃动,却似乎驱不散此刻弥漫在父女之间那凝重而微妙的气氛。
伯爵走到宽大的橡木书桌后坐下,习惯性地拿起桌上那支用了多年的旧烟斗,又从银质烟丝罐里,慢条斯理地捻出一小撮烟丝,仔细地填进烟锅里。
他试图用这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动作,来平复自己因女儿异常严肃的神情而隐隐不安的心绪。
他划亮一根长柄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跳跃起来,映照着他棱角分明、此刻却难掩疲惫与忧虑的脸庞。
“说吧,夏洛蒂,这里没有外人了,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伯爵将火柴凑近烟斗,吸了一口,让浓郁的烟雾缓缓升起,形成一道青灰色的幕障。
他的目光透过这层薄薄的烟雾落在女儿身上,语气尽量显得平和,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父女谈话。
夏洛蒂没有坐下,她依旧站在书桌前,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
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情绪,似乎在积蓄着巨大的勇气。
房间里只剩下壁炉柴火的噼啪声和伯爵吸烟时轻微的嘶嘶声。
终于,她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在伯爵的心上:
“父亲…我…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