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清晰得刺耳，伴随着门外陆桥山略显疲惫却透着惯常威严的嗓音，或许是在对走廊里遇到的某个下属吩咐着什么，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
余则成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带来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来不及将暗格的木板完全复原，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侧后方——那排厚重的文件柜与墙壁形成的狭窄阴影深处——蜷缩进去。
几乎在他将身影完全没入黑暗的同一刻，“咔哒”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灯光“啪”地亮起，驱散了黑暗，也将余则成藏身的角落对比得更加深邃。他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耳膜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能闻到文件柜侧面积存的淡淡灰尘味，混合着陆桥山身上那股熟悉的、略带辛辣的烟草气息。
陆桥山走了进来，脚步有些沉重，似乎带着心事。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余则成的心尖上。余则成甚至能透过文件柜侧面的缝隙，瞥见陆桥山深色裤腿的一角。
【危机感知】在识海中无声地闪烁着红光，强度不高，但持续存在，提醒着他近在咫尺的危险。【环境扫描】（被动）则将陆桥山移动的轨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他随手将钥匙串扔在办公桌上发出的“哐当”声，都清晰地反馈到余则成的脑海中，构建出一副虽然看不见，但却异常明晰的动态图像。
余则成的大脑飞速运转。暗格的木板没有完全卡死，只要陆桥山走到沙发附近，甚至只要他无意中瞥一眼，就可能发现异常。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腋下的勃朗宁手枪冰冷而坚硬，但他知道，一旦开枪，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只能赌，赌陆桥山不会注意到那个细节，赌他很快就会离开。
幸运的是，陆桥山似乎并没有在办公室久留的意思。他踱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向外望了望，夜色深沉。接着，他走到办公桌后，并没有坐下，而是弯腰，似乎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传来纸张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声极轻的、像是金属小物件被拿起的声音。
余则成凝神细听，试图捕捉任何有用的信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陆桥山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门开了，一个刻意放柔的女声响起：“陆处长，您还没回去休息？” 是安娜。
余则成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安娜这个时候出现，是巧合，还是他们约好的？
“处理点手尾。”陆桥山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暂时不要频繁来我这里吗？”
“我担心您。”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李队长还在医院，站里现在暗流涌动，那个余则成……我总觉得他不老实。今晚看他办公室灯亮到很晚，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
阴影里，余则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陆桥山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不屑，但余则成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吴站长现在还用得着他来牵制我。不过，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那个账本……”安娜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试探。
余则成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
“放心，很安全。”陆桥山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等风头过去，‘佛龛’的事情彻底了结，这些‘老朋友’的‘心意’，才能派上用场。” 他刻意在“佛龛”和“心意”上加重了语气。
安娜似乎松了口气：“还是处长您深谋远虑。只是……‘佛龛’的身份，我们真的不再查了吗？这次维修厂的事情，虽然我们推到了‘黄雀’身上，但难保没有留下隐患。我担心……”
“隐患？”陆桥山冷笑一声，“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佛龛’已经成了过去式，他的价值已经被榨干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我们自己的位置，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语里的野心昭然若揭。
余则成在黑暗中屏息。陆桥山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佛龛”很可能已经灭口！而且是在维修厂事件前后动的手！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维修厂行动看似激烈，却总有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陆桥山真正的目的，或许就是借“黄雀”之手，或者亲自安排，清除“佛龛”这个可能牵连到他的最大隐患！那份备忘录上的批注，极有可能就是他故意留下的烟雾弹，或者是一种掌控局的炫耀！
必须拿到那个黑账本！这里面不仅记录着陆桥山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证据，很可能也间接记录着与“佛龛”相关的资金往来或联络信息，甚至是灭口的线索！
“对了，”安娜忽然想起什么，“马奎那边……他似乎对您暂时接管行动队有些想法，今天下午还去找过吴站长。”
“马奎？一个莽夫而已。”陆桥山语气轻蔑，“他翻不起浪。吴站长用他，不过是看中他还有点用，能咬人。等收拾了余则成，下一个就是他。站里只能有一个声音。”
两人的对话又持续了几句，多是关于站内人事和近期工作的安排，安娜言语间极尽奉承，不断巩固着两人的同盟。余则成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这些都是未来反击的重要弹药。
终于，陆桥山似乎准备离开了。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记住，最近安分点，不要节外生枝。”陆桥山嘱咐道。
“是，处长。”安娜应道。
脚步声响起，向着门口移动。灯灭了，办公室重新陷入黑暗。门被关上，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
余则成没有立刻动。
他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在冰冷的黑暗中，如同蛰伏的猎豹。【危机感知】的红光逐渐减弱，但并未完全消失。他需要确认陆桥山和安娜是否真正离开，是否会杀个回马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走廊彻底恢复了寂静。
又等了足足五分钟，余则成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从文件柜后的阴影中挪出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首先来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仔细倾听了片刻，确认外面没有任何动静。然后，他迅速返回到沙发旁。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暗格的木板果然因为自己刚才匆忙的躲避而微微翘起了一个角。他心中一阵后怕，若是陆桥山刚才走到这边坐下，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再犹豫，轻轻取下木板，伸手进去，将那个黑色的硬皮笔记本，连同那几根金条和美钞一起，迅速捞了出来，塞进自己贴身的内兜里。金条和美钞体积不大，但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他想了想，又将暗格恢复原状，确保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来到门边。侧门的锁从里面打开相对容易。他依旧用那根细铁丝，谨慎地操作着。
“咔。”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余则成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一条门缝，警惕地向外观察。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微光。
他闪身而出，反手轻轻带上门，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线，利用备用楼梯和阴影，如同鬼魅般向自己的办公室摸去。
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环境扫描】（被动）提升到极致，捕捉着任何风吹草动。幸运女神似乎再次眷顾了他，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巡逻人员。
回到自己位于机要室的办公室，反锁好门，拉严窗帘，余则成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他靠在门板上，平复着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他走到办公桌前，拧亮台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房间的黑暗。他小心翼翼地从内兜里取出那个黑色的笔记本，放在桌面上，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笔记本的封皮是硬质的，没有任何标识，边角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翻动。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果然如他所料，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符号、数字、缩写和代号。使用的是军统内部常见的一种简易加密方式，但对于余则成这个曾经的青浦班高材生、现在的机要室骨干来说，破译起来并不困难。
他集中精神，【情报分析系统】全力运转。【信息破译】（初级）能力开始发挥作用，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字符和数字，在他眼中逐渐变得有序，与脑海中的已知信息——人名、地名、时间、事件——开始快速关联、匹配、解码。
一页，两页……
余则成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不仅仅是一个记录贪污受贿的黑账本！这简直是陆桥山这些年来结党营私、排除异己、进行各种灰色交易的罪行录！
里面清晰地记录着：
多次收取“宏昌贸易”等多家皮包公司的“孝敬”，金额巨大，时间跨度长达数年。 这与之前发现的异常资金流向完全吻合。
与站内多名中层军官，甚至包括个别总部的实权人物，存在利益输送关系。 名单上的一些名字，让余则成触目惊心。
针对李涯、马奎以及其他几个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同事，都有详细的“黑材料”记录，有些甚至是刻意罗织的罪名。
有几笔特别标注的、流向不明的大额款项，收款方代号“夜枭”，时间点恰好与几次重要情报泄露、以及吕宗方牺牲前后吻合！ “夜枭”极有可能就是“佛龛”的另一个代号！
最近的一笔记录，就在维修厂事件发生前两天，有一笔巨额支出，标注为“清洁费”，收款方是一个陌生的代号“剃刀”。 “清洁费”？“剃刀”？联想到陆桥山刚才与安娜对话中提到的“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余则成几乎可以肯定，这笔钱，就是陆桥山用于买凶杀害“佛龛”灭口的费用！
最重要的发现，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里没有记录账目，而是用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串看似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组合，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似乎被水浸过而晕染开的天津本地电话号码。
这串数字和字母组合……余则成瞳孔骤然收缩！
这格式他太熟悉了！这是军统内部用于标识最高等级潜伏人员，即“死间”的特定编码规则！虽然具体内容需要对照密码本才能完全破译，但这个格式本身，就已经指向了“佛龛”的终极身份秘密！而这个天津本地电话号码，或许是联系“剃刀”或者其他关键中间人的途径！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虽然还不能直接证明陆桥山就是“佛龛”，但这个笔记本，几乎坐实了他杀害“佛龛”灭口、并长期利用其身份谋利的罪行！这同样是足以将他置于死地的铁证！
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忧虑。
这个笔记本太重要了，重要到陆桥山一旦发现丢失，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掀起腥风血雨来找回。到时候，整个天津站，甚至整个天津的地下情报网络，都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他必须尽快将这个情报送出去！交给组织，或者……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可是，与组织的联系依然中断。秋掌柜生死未卜。西点店的死信箱还安全吗？陆桥山会不会已经对那里进行了监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窗外，城市的夜色最是深沉。
他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里的关键内容，特别是关于“夜枭”款项、“清洁费”记录以及那串死间编码和电话号码，用自己才能完全理解的速记方式，抄录在一张极薄的香烟锡纸背面，然后将其折叠成最小的方块，藏在了皮鞋鞋垫下的一个特制夹层里。原件笔记本，他暂时不敢带在身上，也不敢藏在办公室。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最终落在墙角那个老旧的、带有夹层的铸铁暖气片上。那里是他预留的紧急藏物点之一。
他迅速行动，将笔记本用油布包好，塞进了暖气片后方的夹层深处，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异常。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蒙蒙亮。
他熄灭台灯，坐在椅子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证据，却也将自己推向了更危险的悬崖边缘。陆桥山发现笔记本丢失是迟早的事，怀疑的目光很快会落到他的身上。
下一步该怎么办？如何利用这个笔记本破局？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陆桥山这个毒瘤挖出来？
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等待组织的联系，更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窗外，隐约传来了早班电车行驶的叮当声，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潜伏在暗处的火，已然触及了最危险的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