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天津站内部的气氛依旧诡异而紧绷。调停会议虽然顺利结束,但会后的余波却远未平息。吴敬中似乎暂时搁置了对余则成的直接怀疑,但那种无形的审视和距离感始终存在。陆桥山则彻底沉寂下来,像一条受伤的毒蛇,躲在暗处舔舐伤口,但余则成知道,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李涯则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他不再进行明显的试探,但余则成能感觉到,一张更细致、更隐蔽的监视网正在自己周围悄然收紧。
余则成表现得如同一个刚刚经受无妄之灾、心有余悸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工作的中层官员。他按时上下班,认真处理机要室的日常事务,对美军物资核查的后续报告(已转为常规归档)也处理得一丝不苟,偶尔还会在非正式场合,流露出对陆桥山“诬陷”行为的愤懑和委屈。这一切,都完美地契合了他当前的人设。
但他内心的焦灼只有自己知道。“回春堂”和那个“当归三钱,远志五分”的暗号,如同磁石般吸引着他。他迫切需要与组织恢复稳定联系,获取指示,并弄清楚“峨眉峰”代号泄露的真相。每拖延一天,不确定性和风险都在增加。
他必须找到一个绝对自然、不引人怀疑的理由外出,并且目的地不能直接是“回春堂”。
机会在第三天下午出现。机要室需要补充一批办公文具和耗材,这类采买通常由总务处负责,但余则成以“急需特定型号的保密印章印油”为由,提出亲自去市面上信誉较好的几家文具店看看。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印油的质量确实关系到文件保密等级,而且他“刚受过委屈”,表现出对工作细节的格外重视,也符合逻辑。
吴敬中批准了他的外出申请,但余则成能感觉到,自己离开办公楼时,身后至少有两道目光如影随形。
他没有直接去任何一家文具店,而是先绕道去了法租界的一家高级百货公司,在那里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甚至还买了一条并不需要的领带。他利用百货公司复杂的环境和熙攘的人流,反复确认跟踪者的人数和位置。
【风险预警】没有触发,但凭借融合后增强的观察力和反跟踪技巧,他识别出了两个交替跟踪的陌生面孔,应该是李涯行动队的人。他们很专业,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余则成不动声色,在百货公司里消耗了足够的时间后,才拎着购物袋,走向附近一家确实有售卖高级文具的店铺。在店里,他仔细询问了印油的品牌和型号,磨蹭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才“勉强”选购了几样东西。
离开文具店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渐暗。街灯初上,给城市蒙上一层昏黄的光晕。
他没有选择来时的路,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但并非死胡同的街道。他知道,这是甩掉尾巴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加快脚步,利用一个报刊亭的遮挡,迅速将手中的购物袋与提前藏在风衣内侧的一个同样款式、但装着旧报纸的袋子调换。然后,他猛地钻进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堆满杂物的黑暗小巷。
跟踪的两人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进入如此狭窄的环境,稍一迟疑,也立刻跟了进去。
小巷黑暗、潮湿,散发着垃圾的腐臭味。余则成凭借脑海中【事件回溯】对周围环境细节的强化记忆,如同狸猫般在杂物间快速穿行,他对这里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这得益于他之前通过系统对天津地图和街巷的反复研究)。
在一个拐角处,他猛地将那个调换过的、装着旧报纸的购物袋扔向巷子深处,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同时,他自己则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缩进一个凹陷的阴影里。
两个跟踪者听到响声,下意识地朝着购物袋落地的方向追去。就在他们从余则成藏身的阴影前跑过的瞬间,余则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反向朝着巷口疾走。
他没有跑,只是快步行走,同时将风衣反过来穿(内侧是深灰色),并戴上了一顶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鸭舌帽。简单的伪装,在昏暗的光线下足以迷惑短暂的视线。
他走出小巷,混入另一条街上熙熙攘攘的下班人流中,迅速远离了那个区域。
他没有回头确认是否彻底甩掉了尾巴,那会增加风险。他必须假设自己已经成功,并抓紧时间。
按照记忆中的地址,他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了一条略显陈旧但还算整洁的街道。“回春堂”的招牌就在不远处,黑底金字,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古旧。
这是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药铺。余则成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对面街角的阴影里驻足观察了片刻。药铺里亮着灯,隐约能看到柜台和药柜,似乎有伙计在忙碌,客人不多也不少,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风险预警】依旧安静。
他定了定神,压低帽檐,穿过街道,推开了回春堂的玻璃木门。
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草药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站着一位戴着老花镜、穿着青色长衫的老掌柜,正在用戥子称药。旁边一个年轻的伙计在擦拭药柜。店里还有两三个等待抓药的顾客。
余则成走到柜台前,没有说话。
老掌柜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他一眼,脸上是生意人惯有的平和笑容:“先生,抓药还是问诊?”
余则成压低声音,吐字清晰:“抓药。方子上写着‘当归三钱,远志五分’。”
老掌柜称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光。他放下戥子,脸上笑容不变,语气自然:“先生,这方子……是哪位大夫开的?‘远志’通常用的是一钱到三钱,这‘五分’的量,可是少见啊。”
这是在核对暗号的细节!余则成心中一定,按照预先的推演回答:“是位姓‘吕’的朋友介绍的偏方,说是安神补心,特效。”
“吕”朋友,自然指的是吕宗方。
老掌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转身走向身后的药柜,一边拉开抽屉取药,一边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念叨:“当归要选秦归,远志需得炙过,药性才足……先生稍坐,后面煎药房刚到了一批新货,我去给您挑最好的。”
说着,他对旁边的年轻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立刻会意,上前接过老掌柜手里的活计,招呼其他顾客。
老掌柜则对余则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他走向柜台侧面一道挂着蓝布帘子的门。
余则成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老掌柜掀帘而入。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光线昏暗,空气中草药味更浓。老掌柜脚步不停,带着他走到走廊尽头,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储藏室,堆放着一些杂物和旧的药材包装。与外面药铺的整洁形成鲜明对比。
老掌柜反手关上门,脸上的平和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霜的沉稳和锐利。他上下打量着余则成,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的灵魂。
“余则成同志?”老掌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意味。
“是我。”余则成摘下帽子,坦然迎向他的目光,“秋天同志?”他用了左蓝告知的代号。
老掌柜——秋掌柜,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确认。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速快而清晰:“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你在站内的情况,‘老家’已经基本掌握。这次‘峨眉峰’代号的泄露,极其严重。”
余则成心中一紧:“来源查清了吗?”
秋掌柜脸色凝重地摇头:“吕宗方同志牺牲得很坚决,没有留下任何口供。代号的泄露,极有可能不是来自我们这边,而是……敌人高层,通过其他渠道获知的。”
“佛龛?”余则成立刻想到了这个隐藏在军统内部高层的内鬼。
“可能性极大。”秋掌柜肯定道,“‘佛龛’的身份,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此人隐藏极深,能量很大,不仅能接触到核心机密,还能调动资源对你进行精准打击。上次的举报信,手法老辣,时机刁钻,符合‘佛龛’的行事风格。”
余则成感到一阵寒意。“佛龛”知道他“峨眉峰”的代号,这意味着对方在暗处,几乎掌握了他的生死。
“组织上对我有什么指示?”余则成问道。
“第一,继续深潜,获取信任。吴敬中目前虽然怀疑,但并未放弃你,这是你的机会。要利用好陆桥山和李涯之间的矛盾,站稳脚跟。”秋掌柜语速飞快,“第二,重点查清‘佛龛’的身份。范围就在吴、李、马、陆四人之中。你要利用职务之便,仔细观察,寻找蛛丝马迹。有任何发现,通过紧急渠道汇报。”
“第三,”秋掌柜顿了顿,目光更加严肃,“关于‘黄雀’小组。上次三号码头的线索虽然断了,但他们绝不会停止活动。美军调停小组虽然离开,但他们窃取战略评估报告、破坏和平进程的目标不会改变。你要留意站内所有与日军残余、通讯监听、以及异常资金往来相关的信息。”
“我明白。”余则成郑重点头。
“另外,盛乡这个年轻人,背景干净,心思细腻,胆量也在上次行动中得到了考验。可以适当发展,作为你的外围助手,但要注意方式方法,确保他的安全。”秋掌柜补充道。
“我会谨慎处理。”余则成记下。
“这是新的单向紧急联络方式,非生死攸关,不得使用。”秋掌柜将一张折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塞给余则成,“记住,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老家’需要你活着,发挥更大的作用。”
余则成接过纸条,看都没看就直接揣进内兜最隐蔽的位置。这种信任和嘱托,让他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我该走了。”余则成知道不能久留。
“从后门走。”秋掌柜指了指储藏室另一侧一个隐蔽的小门,“外面巷子口右转,穿过菜市场,可以绕回主街。小心。”
余则成点了点头,重新戴好帽子,推开那扇小门,闪身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小门外是一条更狭窄、更黑暗的后巷。他按照秋掌柜的指示,快速前行,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与秋掌柜的会面时间虽短,但信息量巨大。他明确了接下来的任务方向,也感受到了组织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这让他那颗在孤军奋战中有些疲惫的心,重新注入了力量和温暖。
然而,“佛龛”知晓他代号的消息,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心头。这意味着他今后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被这个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无限放大,直至致命。
他穿过嘈杂混乱的菜市场,污浊的空气和喧嚣的人声仿佛是两个世界。当他重新回到灯光明亮的主街时,他已经变回了那个略显疲惫、刚刚采购归来的机要室主任余则成。
他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报出宿舍的地址。
坐在颠簸的车上,他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眼神深邃。
回春堂之行,如同给他的潜伏生涯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拉响了一级危险警报。
与“佛龛”的较量,从现在起,进入了更直接、更凶险的阶段。他不仅要隐藏自己,还要在四名老奸巨猾的对手中,找出那个真正的内鬼。
这场在刀尖上举行的死亡舞会,乐曲已经奏响,他别无选择,只能跳下去,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