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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十载光阴,但对于生活在今天的人们,那已是需要用力回想,或者根本无从想象的另一个中国了。

那时的风,刮得格外紧。不是自然的风,是政策的风,是弥漫在村镇街巷、田间地头的一种无形的压力。它的名字,叫做“计划生育”。有多严格呢?严格到足以重塑无数家庭的命运,严格到让“生孩子”这件事,变成了一场需要精心策划、提心吊胆的“秘密战争”。

那时的规则,简单而坚硬,如同淬火的钢铁:如果家里第一个出生的是男孩,那么恭喜你,同时也警告你——你不许再生了。这叫“独生子女”,是光荣,也是枷锁。如果家里第一个出生的是女孩,那么你们家获得了一张珍贵的“准生券”,还能再生一个。这背后,是绵延千年的香火观念与刚性国策之间微妙而无奈的妥协。

难道就没有反抗的吗?血肉之躯,怎能轻易接受命运的捆缚?当然有。但反抗的形式,并非高举旗帜的呐喊,而是悄无声息的“游击”。上有政策,下有妙计。这妙计,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机妙算,只是被逼到墙角后,求生的本能。

那会多生的情况,只能偷偷生,躲起来生,不让人发现。有的孕妇躲进了深山老林,像原始人一样穴居,与虫蛇为伴,只求腹中骨肉能见天日。有的,则藏在了自家挖的地窖里。那阴暗、潮湿、不见阳光的方寸之地,成了孕育新生命的最后堡垒。然而,地窖也并非绝对安全。村干部、计生工作队,他们有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和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一旦被发现,等待这户人家的,往往是一场风暴。

罚款,是必然的。那笔钱,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可能是一家子几年的嚼谷,是盖房娶媳的全部希望。若交不出钱,更残酷的选择便会摆在面前:强制流产。已经成形的骨肉,被冰冷的器械终止了生命之旅。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剧痛,更是心灵上永难愈合的伤疤。除此之外,还得写检讨,在村民大会上公开朗读,承认自己“破坏了国家计划”,给集体“抹了黑”。那种屈辱,如同当众剥衣,尊严扫地。

这一切,就是那个年代,许多中国家庭共同经历的,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现实。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样一个地窖,从一个名叫陈桂香的女人开始。

第一章:地窖之光

一九八三年,夏末秋初,江汉平原的一个普通的村庄,陈家坢。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绒布,缓缓覆盖了村庄、田野和蜿蜒的土路。白日的蝉鸣歇了,换上了秋虫不知疲倦的吟唱。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太阳炙烤后的余温,混合着稻草和泥土的气息。

陈桂香挺着硕大的肚子,像一只笨重的企鹅,被丈夫陈满仓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挪向后院那个不起眼的柴房。她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濡湿,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阵痛已经开始了,像潮水一样,一阵紧过一阵。

“满仓……快、快一点……”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就到了,就到了,桂香,你再忍忍。”陈满仓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动了这静谧的夜,也怕惊动了左邻右舍可能还未沉睡的耳朵。他的手掌宽厚却布满老茧,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牢牢托着妻子的臂膀。

柴房角落里,挪开几个捆扎整齐的稻草垛,露出了一块几乎与地面平齐的木门。满仓用力拉开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土腥气和淡淡草药味的、沉滞的空气涌了出来。下面,是一段陡峭的土阶,通向黑暗。

这就是他们的“妙计”——一个挖在柴房下的地窖。不大,只有五六平米,高度勉强能让满仓站直。墙壁是裸露的黄土,凹凸不平。角落里铺着一张旧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虽然陈旧但洗得发白的床单。一盏煤油灯放在一个矮凳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土墙上,像一群沉默的鬼魅。

接生婆王婶早已等在里面。她是个干瘦的老太太,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沉稳。她是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还敢接这种“私活”的接生婆,经验丰富,嘴巴也严。

“躺下,躺下,我看看。”王婶的声音沙哑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桂香顺从地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床单传到背上,让她打了个激灵。煤油灯的光晕有限,只能照亮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大部分空间仍陷在深沉的黑暗里,仿佛随时会吞噬掉这微弱的光明和希望。

地窖里闷热难当,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水。汗水很快浸透了桂香的衣衫,也浸湿了满仓的手心。他蹲在妻子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用一块湿毛巾,不停地为她擦拭额头和脖颈上的汗。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桂香喉咙里逸出,她立刻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渗出血丝。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地窖的隔音并不好,哪怕一点异常的响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满仓的心揪紧了。他看着妻子痛苦的模样,看着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攫住了他。他是男人,是丈夫,本该给妻儿一个光明正大的迎接,如今却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他想起白日在田里干活时,听到隔壁村张老三家被抓的惨状。计生办的人开着拖拉机,直接撞开了院门,哭喊声、斥骂声乱成一团,最后张老三媳妇被强行拖去了卫生院,七个月大的男胎没保住,家里还被罚得倾家荡产,房子上的瓦都被揭了几片抵债……那场景,他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用力!桂香,看到头了!再用把力!”王婶低促地指挥着,她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如同战场上吹响的号角。

桂香憋足了气,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那力气源于母性的本能,源于对腹中生命的渴望,也源于对这昏暗现实的倔强反抗。

就在这时,地面之上,远远地,传来了一阵狗吠。起先是一两声,随即,仿佛连锁反应,整个村子的狗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人声和手电筒光束杂乱无章的扫动。

满仓浑身一僵,握着桂香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他侧耳倾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来了……他们……他们来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地窖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王婶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紧紧锁住。桂香更是吓得连阵痛都忘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无助地看着丈夫。

外面的声响似乎越来越近,脚步声,说话声,清晰地敲打着他们的耳膜。手电筒的光柱甚至有那么一两次,从柴房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黑暗。

满仓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冲到地窖口下方,死死顶着那块木门,仿佛这样就能挡住外面的一切。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桂香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那一刻,陈满仓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狠劲。他顺手抄起了靠在墙边的一把砍柴刀,刀刃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做好了拼命的准备。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他不能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地窖里的三个人,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桂香极力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幸运的是,那脚步声和光柱,最终并没有在柴房前停留。它们渐行渐远,狗吠声也渐渐平息下去。危险,似乎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

满仓虚脱般地滑坐在地上,砍柴刀“哐当”一声掉在身边,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好了,没事了,过去了……”他喃喃着,像是在安慰妻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也就在这极度的紧张与松弛之间,一声响亮而有力的婴儿啼哭,骤然在地窖里炸响!

“哇啊——哇啊——”

这哭声,如此蓬勃,如此生机盎然,仿佛要穿透这厚厚的土层,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到来。它冲散了之前的恐惧、压抑和阴霾。

王婶利落地剪断脐带,将一个小小的、浑身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婴儿抱到桂香眼前,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是个带把的!小子!桂香,你有福气啊!”

桂香虚弱地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混合着汗水,流进鬓角。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摸着儿子温热的小脸。所有的痛苦、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值得了。

满仓凑过来,看着那个挥舞着小拳头、闭眼大哭的儿子,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眼眶也红了。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儿子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瞬间融化了他所有的刚强。

地窖依旧阴暗,煤油灯的光依旧微弱。但在这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一个新生命带来了无可比拟的光亮和希望。

他们给这个在地窖里出生的儿子,取名叫陈土生。意为,在土里生根,顽强地活下去。

而这个孩子的降生,仅仅是这个家庭,乃至那个时代洪流中,一段漫长故事的开始。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叫陈招娣。很快,他还会有一个弟弟……这个家的命运,将因为这几个孩子,尤其是这个“超生”的男孩,而驶向完全不同的轨道。围绕着他们,勤劳与偏见,坚韧与苦难,爱与牺牲,时代与个人……一幕幕悲欢离合,才刚刚拉开序幕。

地窖事件过去三天了。

陈桂香还是躺在那张铺着旧床单的门板床上,只是地点换成了里屋的炕上。地窖的阴冷潮湿似乎已经渗入了她的骨头缝里,让她时不时地打个寒颤。但她的眼神是亮的,看着身旁襁褓中那个小小皱皱的婴儿——她的儿子,陈土生——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暖又胀。

丈夫陈满仓脸上的愁云却并未完全散去。儿子的降生带来的狂喜过后,是更现实的焦虑。那晚计生办的人虽然没发现,但村里突然多了个孩子,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罚款,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全家头顶。他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满仓,”桂香虚弱地开口,“别愁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总有办法的。”她这话,是说给丈夫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满仓没回头,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烟抽得更凶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一个粗陶碗,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这是他们的大女儿,陈招娣。

招娣今年八岁,个子却比同龄孩子矮上半头,瘦得像根秋后田野里的芦苇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碎花旧衫,袖子挽了好几道才露出手腕。头发枯黄,扎成两个细细的小辫,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谨慎和沉默。

她手里那碗红糖水卧鸡蛋,是乡下产妇能吃到的最好的滋补品。红糖的甜香和鸡蛋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这间昏暗的土坯房里显得格外诱人。

“妈,吃。”招娣把碗递到炕沿,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

桂香撑着想坐起来,招娣连忙放下碗,用那双瘦弱的手臂去搀扶母亲。她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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