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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风沙仿佛永不知疲倦,日复一日地舔舐着萧楚城新筑的土墙,将粗粝的表面打磨得愈发光滑,也染上了一层更深沉的赭黄。营地里却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气息。引水渠旁开垦出的几畦菜地,稀稀拉拉地冒出了倔强的嫩绿;简陋的窝棚间,多了几缕炊烟,混合着烤饼和炖煮羊肉的粗粝香气;孩童们追逐嬉闹的尖叫声,偶尔也能压过风沙的呜咽。

然而,营地中央那座最“坚固”的棚屋内,沉疴的气息依旧浓重得化不开。

楚明昭靠坐在铺着厚厚干草和洁净粗布的矮榻上,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那是林红缨用自己的旧衣改制的,宽大的袍袖越发衬得她形销骨立。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目光涣散地落在对面土墙上被风沙侵蚀出的、如同鬼斧神工般的天然纹路上。每一次呼吸依旧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杂音,如同破旧风箱的叹息,牵动着左胸致命的箭创,带来阵阵绵长而顽固的钝痛。

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右手,安静地搁在膝上。掌心的烙印在药膏的覆盖下,痛楚已从尖锐转为一种沉闷的、如同烙印在骨子里的钝感。枕边,那半截被粗布包裹的青铜残刃,依旧如同一个沉默的、冰冷的坐标,静静地躺在触手可及之处。

林红缨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散发着浓烈药草苦涩气息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坐到榻边。她动作极轻,用木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吹了吹,递到楚明昭干裂的唇边。

“殿下,该用药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沉重的温柔。

楚明昭涣散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墙上的纹路移开,落在冒着热气的药勺上。浓烈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让她本就紧蹙的眉心拧得更深。她沾着药渍的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抗拒,最终还是极其艰难地、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口。

温热的药汁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熟悉的苦涩。每一口吞咽都伴随着肺腑深处的滞涩感,让她纤细的脖颈微微颤抖。林红缨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楚明昭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手上。那手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轻轻抠着棉袍粗糙的布料,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一碗药终于见底。林红缨放下碗,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楚明昭唇边的药渍。就在布巾拂过她苍白消瘦的下颌时——

“叮…咚……”

一声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乐音,如同沙漠深处一滴清泉坠落玉盘,穿透了棚屋厚实的土墙和弥漫的药味,极其微弱地飘了进来!

那声音清越、空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和孤寂感,仿佛能直接叩击在灵魂最深处!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在听到这缕乐音的瞬间,猛地剧烈一颤!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涣散的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强行凝聚!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极其轻微地、却无法抑制地向上挺直了一瞬!搁在膝上的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右手,指关节猛地蜷紧,死死抠住了粗糙的棉袍布料!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钝痛被这突如其来的乐音狠狠搅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殿下?”林红缨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手中的布巾掉落在地。

楚明昭没有回应。她的头极其艰难地、无意识地微微侧向一边,那只完好无损的左耳,似乎在极力捕捉着风中那缕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乐音。深陷的眼窝中,翻涌着巨大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强行唤醒的剧痛!

这旋律……是《折柳》!

是她前世在无数个孤灯长明的深夜,在讲武堂空旷的校场上,在边关萧瑟的月色下,用一管随手削制的竹笛,吹奏出的、寄托了无尽乡愁与孤寂的曲子!是她亲手所作!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折柳》!

怎么会……在这里?!

“是……城主……”林红缨看着楚明昭的反应,瞬间明白了那乐音的来源,声音带着一丝复杂和低沉的叹息,“在……‘折柳亭’……”

折柳亭?

楚明昭涣散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巨大的眩晕感和撕裂般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沾满冷汗的左手死死抓住身下的粗布,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在与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和那猝不及防闯入灵魂的故曲对抗。

---

萧楚城新筑的土墙,在营地西侧拐角处,向外延伸出了一小段凸出的平台。平台不大,仅能容纳数人立足。此刻,平台之上,矗立着一座极其简陋、却吸引了整个营地目光的小小建筑。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亭”。它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飞檐斗拱。仅仅是用几根新砍伐的、尚未完全干透的粗壮胡杨木做柱子,顶端交叉架起几根稍细的横梁,上面覆盖着一层用新鲜芦苇和粗麻绳紧密编织成的、勉强能遮阳挡沙的简陋顶棚。四面无墙,只有稀疏的几根木栏象征性地围了一下。

这便是“折柳亭”。

亭子的建造,并非萧凛下令。那日商队离开后,巴图尔和几个曾在边军待过、粗通木工的老卒,看着城主每日拖着伤躯,沉默地登上那段新筑的土墙,面朝东方无尽沙海一站便是几个时辰的背影,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崇敬便再也按捺不住。

“城主心里苦!”巴图尔蹲在墙角,用粗糙的大手搓着一根胡杨木棍,声音闷闷的,“建个亭子吧!好歹……好歹能遮遮日头风沙!”

流民们沉默地响应了。有力气的汉子扛来木头,妇人们采集坚韧的芦苇编织顶棚,连孩童们都帮着搬运捆扎用的草绳。没有图纸,没有监工,全凭一股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对那道沉默身影的敬畏。短短几日,这座简陋到近乎寒酸的小亭便悄然立在了土墙之上,成了萧楚城这座沙海孤城中,一道突兀却又无比和谐的风景。

此刻,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熔化的金球,沉沉地坠向西边沙海的地平线。万丈霞光泼洒下来,将整片天地染成一片辉煌而悲壮的赤金色。土墙、沙丘、稀疏的胡杨林,乃至营地简陋的窝棚,都披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纱。

折柳亭内,萧凛高大的身影背对着营地,面朝东方。他依旧戴着那张冰冷光滑的青铜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身上那件半旧的靛青色粗布长衫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勾勒出宽厚而略显孤寂的肩背轮廓。他沾着沙尘、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握着一支同样简陋、显然是用新竹削制的粗糙短笛。

笛身青翠,尚未完全干透,带着新鲜的竹香和打磨后的毛刺感。

他薄唇轻抿,抵在粗糙的笛孔上。气息自丹田而起,穿过受伤的肋下,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却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气流灌入竹笛,化作一缕缕清越、孤寂、带着无尽悠远与思念的笛音——

正是那曲《折柳》!

笛声并不高亢,甚至有些断续,在空旷的沙海和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如此微弱。但那旋律中蕴含的、穿越了生死轮回也无法磨灭的孤寂与刻骨思念,却如同无形的丝线,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缠绕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头。

土墙下方,营地的空地上,早已无声地聚集了许多人。

流民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妇人们抱着懵懂的孩子,汉子们拄着简陋的工具,孩童们也停止了嬉闹。他们仰着头,目光敬畏地望向土墙之上、折柳亭中那道背对着他们、面朝东方吹奏的孤寂身影。晚霞的金光勾勒出他挺直如标枪的轮廓,青铜面具在霞光中反射着冰冷而神圣的光泽。笛声随风飘荡,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力量,让这些饱经风霜、挣扎求生的灵魂,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悲怆与奇异宁静的情绪。

巴图尔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低声对旁边的老木匠嘟囔:“娘的……这调子……听着心里头又酸又涨的……”

老木匠浑浊的老眼望着亭中身影,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哽咽。

营地边缘,负责了望警戒的汉子,也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折柳亭的方向,紧握武器的手微微放松,侧耳倾听着那随风飘来的、断断续续的孤寂笛音。

笛声在晚风中呜咽盘旋,如同离群的孤雁在苍茫天地间发出的悲鸣。萧凛挺直如松的背脊在霞光中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青铜面具冰冷地覆盖着他的面容,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面具的孔洞,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东方那片被晚霞染成血色的、浩瀚无垠的沙海深处。

那里,是神都的方向。是西山的方向。是那座风雪中沉默的百丈玄冰无字碑所在的方向。

笛音吹到某个婉转低回处,气息牵扯着肋下未愈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握着竹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笛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如同琴弦将崩时最后的哀鸣。

就在这时——

“叮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而悠扬的驼铃声,伴随着马蹄踏在沙地上的闷响,由远及近,从东南方向传来,打破了笛声营造的孤寂氛围。

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出现在营地视野中。数十头高大的骆驼披着防沙罩衣,背负着沉重的货物,在夕阳的金辉下缓缓行来。商队护卫骑着健马,簇拥着几辆带有车厢的篷车。看旗号,并非前次来过的谢家商队,而是一支来自中原另一大商号“隆昌记”的驼队。

商队在距离营地不远处的沙丘背风处停下休整。显然是被营地土墙上那座突兀的亭子和亭中那道在万丈霞光下吹奏孤笛的身影所吸引。商队的管事和护卫们纷纷走出篷车,手搭凉棚,惊疑不定地望向折柳亭。

“头儿,您瞧!那是什么景儿?”一个年轻护卫指着亭子,满脸新奇,“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有人建亭子吹笛子?”

隆昌记的管事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精瘦中年人,他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土墙上的亭子和亭中那个戴着诡异青铜面具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探究:“怪事……听闻此地是流民新聚的‘萧楚城’,领头的是个戴青铜面具的狠人……这架势,倒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祭奠?”另一个护卫嗤笑一声,“在这鬼地方?对着沙子祭奠?怕不是脑子被风沙吹坏了吧?”

“闭嘴!”管事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懂个屁!这笛声……听着邪性!心里头直发酸!此人绝非寻常!”他目光扫过土墙下方营地中那些仰头静听、神情肃穆的流民,“你看这些人……这亭子,这笛声,怕已是此地一景了!”

商队中一个穿着西域长袍、头缠布巾的波斯商人,也操着生硬的大胤官话惊叹:“安拉在上!这曲子……像沙漠里迷失旅人呼唤星辰的哭泣!吹笛的人……他的心,一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燃烧!”

驼铃声,马蹄声,商队护卫们压低却难掩惊奇的议论声,如同细小的涟漪,在沙丘背风处扩散开来,与土墙上飘荡的孤寂笛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亭中,萧凛的笛声并未因这外来的喧嚣而中断。他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青铜面具后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东方天际最后一抹残存的霞光上。只是,那握着粗糙竹笛的手指,指腹在音孔上按压的力度,似乎更加重了几分,笛音中的孤寂与执念,也愈发沉凝如铁。

土墙之下,营地通往土墙的马道入口处,林红缨推着一架极其简陋、由几根粗木和一块厚木板拼成的“轮椅”,缓缓停了下来。轮椅上,楚明昭裹在那件宽大的靛青色棉袍里,单薄的身体几乎被布料淹没。她的头微微歪向一侧,靠在粗糙的木靠背上,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冷汗和沙粒的鬓角灰发被晚风吹拂,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林红缨没有再往前推。她沉默地站在轮椅后方,玄铁面甲下的目光,越过土墙下仰头静听的流民,越过那些好奇张望的商旅,最终定格在土墙之上、折柳亭中那道背对众生、在漫天霞光中吹奏孤笛的灰褐色身影上。

轮椅上的楚明昭,似乎也感知到了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笛音。她那只包裹着白麻布的右手,搁在冰冷的木扶手上,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颤动般抽搐了一下。紧蹙的眉心,在笛音吹到某个极其熟悉、如同呜咽般的转折处时,无意识地加深了刻痕。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溢出,沿着灰败消瘦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最终没入棉袍粗糙的领口,消失不见。

夕阳彻底沉入了沙海的地平线,只留下漫天燃烧的、如同泣血般的赤红晚霞,将整座萧楚城、土墙、折柳亭、以及亭中那道吹笛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悲怆而永恒的金边。悠扬孤寂的笛声,在越来越大的晚风中呜咽盘旋,穿透了商旅的驼铃,压过了流民的私语,成为了这片死亡沙海边缘,一道令人心悸、无法忘却的独特风景。

几个被捆绑着双手、由流民汉子押解着、刚刚从黑狼堡方向清理战场归来的沙匪俘虏,此刻也被迫跪倒在沙地上。他们脸上带着凶狠与桀骜,但当那穿透灵魂的孤寂笛音随着晚风灌入耳中时,其中一人脸上狰狞的刺青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土墙上那道在漫天血色霞光中吹奏的身影,沾满沙尘和血污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呜咽。

折柳亭的檐角,一枚不知是谁系上、用兽骨磨制的粗糙小铃铛,在越来越猛烈的晚风中,终于挣脱了束缚,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短促的“叮铃”声,旋即被呼啸的风沙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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