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在风沙巨兽的蹂躏下发出濒死的呻吟。狂沙从湿泥剥落的缝隙里如毒蛇般钻入,带着刺鼻的铁锈与硫磺气息,瞬间填满了狭小空间。羊油灯最后一丝火苗在风沙的利爪下挣扎熄灭,绝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兜头泼下,吞噬了一切轮廓。
楚明昭残存的那点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烛火,在萧凛那一声撕裂灵魂的“保命符”呓语中,猛地爆开,旋即又被更汹涌的黑暗和剧痛狠狠摁入深渊!
“呃——!”
肺腑深处炸开的剧痛让她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条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声。又一大口粘稠腥甜的黑血冲破齿关,如同绝望的泼墨,狠狠喷溅在身前粗糙的斗篷上,温热的液体顺着布料纹理迅速洇开,也溅了林红缨满臂。
“殿下!”林红缨的嘶吼带着泣血的惊惶,在震耳欲聋的风沙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她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铁箍,不顾那滚烫的血污,死死将楚明昭向后软倒的残躯锁在怀中。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喷溅的血点,砸在楚明昭冰冷汗湿的额角。
假的……旗是假的……刀是没开刃的青铜镀铁……那封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她背负百年牝鸡司晨滔天骂名、令她午夜梦回刻骨蚀心的休书……竟是……竟是他在绝境中为她强撕开的一道生门?一个扭曲的、浸满血泪的……保命符?!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楚明昭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搅动着里面沉积了百年的恨意与孤寂。前世冰冷的河水,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肿胀发白的浮尸,野狐峪咆哮的洪水,鹰愁涧焚城的烈焰……还有神武门外,那柄架在她脖颈上、冰冷沉重、象征着帝王无情与彻底背叛的“斩旗刀”!那刀锋的寒意仿佛此刻依旧贴着她的皮肤!
假的?都是假的?!
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在绝对的黑暗与混乱中,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执拗。猛地挣脱了林红缨试图再次包裹它的手!指尖在身下粗糙的狼皮和冰冷的沙粒间疯狂摸索,带着孤注一掷的、穿越了百年迷雾的决绝!
找到了!
指尖触碰到了那个冰冷、坚硬、带着她无比熟悉的棱角与断裂茬口的物件!
半截青铜刀尖!神武门外那柄“斩旗刀”崩断的残刃!她背负骂名的铁证,蚀骨仇恨的冰冷信物!
此刻,被她的指尖死死攥住!冰冷的触感沿着神经直刺灵魂深处,与脑海中翻腾的“保命符”呓语疯狂碰撞、撕扯!百年恨意铸就的坚固堤坝,在这惊世骇俗的真相洪流冲击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冰层碎裂的呻吟!
“嗬……嗬嗬……”
破碎的呜咽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从她紧咬的、沾满血污的唇齿间断续挤出。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熔岩,汹涌而出!灼热地冲刷过冰冷的脸颊,混合着冷汗和血污,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紧攥着青铜残刃的手背上,也砸落在身下那张象征着守护与短暂温暖的狼皮上。
“假的……没开刃……”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意识在剧痛与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彻底涣散,身体软倒在林红缨怀里,只剩下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指尖却依旧死死扣着那截冰冷的青铜,仿佛那是她在这天崩地裂的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而残酷的坐标。
棚屋另一端,萧凛蜷缩在干草堆中的高大身躯,在楚明昭喷出那口黑血的瞬间,似乎被无形的重锤再次狠狠击中!他布满不正常潮红、沾满汗水和泪水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沉重紊乱、如同拉锯般的喘息,意识彻底沉入高热灼烧的混沌地狱。
沙暴的咆哮声浪,在棚屋濒临解体的哀鸣中,似乎攀上了一个更加疯狂的顶点。亿万颗沙砾以毁灭性的力量撞击着每一寸壁板,支撑的胡杨木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缝隙处涌入的沙流几乎成了小型的瀑布。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如同实质。
林红缨将楚明昭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死死抵住风口最烈的方向。玄铁面甲早已摘下,沾着血污和泪水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她渡入楚明昭经脉的内力更加不顾一切,如同决堤前最后的洪流,疯狂冲击着那枯竭如荒漠的关隘,试图稳住那缕飘摇欲熄的生命之火。
时间在风沙的肆虐和棚屋的呻吟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像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夜。那毁天灭地的咆哮声,终于如同潮水般,一点点退去。撞击声变得稀疏,最终只剩下风穿过胡杨林梢的呜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一缕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天光,艰难地穿透棚顶毡毯的破洞和尚未被沙尘完全堵塞的缝隙,吝啬地洒落进来。照亮了棚屋内一片狼藉的景象。
厚厚一层黄沙覆盖了地面、草铺和所有物件。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血腥和汗液混合的浑浊气味。楚明昭依旧昏迷在林红缨怀中,脸色灰败得如同陈年旧纸,唇边凝固着暗红的血痂,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那截冰冷的青铜残刃,依旧被她无意识地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僵硬的青白色。
林红缨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感受到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跳动,才重重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吐出一口浊气。她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楚明昭放平在狼皮上,扯过斗篷严严实实地盖好。
目光转向棚屋另一端。
萧凛高大的身躯蜷缩在沙尘覆盖的干草堆里,青铜面具早已甩落在一旁,沾满沙土。那张轮廓深邃、足以令山河失色的脸上,依旧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但汗出如浆的状态似乎缓解了些许。他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唇线也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仍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沉重的呼吸声稍显平稳,但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杂音。
林红缨的眼神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还是起身,从角落一个被沙埋了半截的皮囊里翻找出水囊,走到萧凛身边。她半跪下来,用沾湿的布巾,动作有些生硬却尽量小心地擦拭他脸上和脖颈处干涸的汗渍与污迹。
指尖无意间掠过他颈侧一道被沙尘覆盖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长旧疤——那是前世神武门之变混乱中,某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留下的痕迹。
林红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前世那个风雪之夜,殿下浑身浴血被抬回将军府,颈侧这道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衣领……她猛地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记忆和复杂的情绪,继续手中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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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在风沙退却后,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白。绿洲边缘的胡杨林被摧残得一片狼藉,折断的枝干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营地里的流民们如同受惊的土拨鼠,小心翼翼地推开被黄沙掩埋了半截的窝棚门,脸上带着死里逃生的茫然和疲惫。
就在这片劫后余生的萧索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呼喝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沉寂。
“让开!让开!”粗犷的呼喝带着沙哑的兴奋。
只见营地入口处,一队负责外围警戒巡逻的流民汉子策马冲了进来。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皮袄上沾满沙尘和草屑,但眼神却异常亢奋。队伍中间,一个穿着破烂羊皮袄、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西戎汉子被粗暴地扔下马背,摔在冰冷的沙地上,激起一片尘土。那西戎汉子满脸血污,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为首的巡逻队长是个满脸络腮胡、名叫巴图尔的壮硕汉子,他利落地翻身下马,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边缘磨损、沾着点点暗褐色污渍的羊皮卷,大步流星地朝着营地中央那座最“坚固”的棚屋奔去。
“城主!城主!大鱼!捞着大鱼了!”巴图尔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在棚屋外就喊了起来。
棚屋的门帘被一只沾满沙尘、骨节分明的大手从里面掀开。
萧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上的靛青色劲装依旧沾着汗渍和沙尘,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底带着浓重的倦怠和病容。白日里强行支撑的高烧显然抽空了他大半精力,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在看到巴图尔和他手中羊皮卷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火炭的寒潭,骤然爆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冷光!
他随手抓起门边那顶沾满沙土的青铜面具,动作流畅地扣在脸上。冰冷光滑的面具瞬间隔绝了他所有的疲惫与病态,只剩下一种渊渟岳峙、不容置疑的沉凝威压。
“说。”低沉沙哑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巴图尔粗重的喘息。
巴图尔被那面具后的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双手将那张羊皮卷高高捧起,声音带着发现重大秘密的兴奋:“回禀城主!沙暴刚歇,我们在西边二十里外的‘鬼哭峡’口子撞上这探马!这狗东西滑溜得很,被我们撵得慌不择路,一头撞进流沙窝里!兄弟们把他捞出来时,从他怀里搜出这个!”他用力抖开那张羊皮卷。
羊皮卷上,用粗糙的炭笔勾勒着附近沙海、绿洲和山脉的简略地形。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距离“鬼哭峡”西北方向约三十里处,一片被标记为“死亡沙旋”的区域旁边,用醒目的朱砂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标记!狼头下方,以同样刺目的朱砂标注着几个扭曲的西戎文字,旁边还有用炭笔添加的、歪歪扭扭的汉字注释:
“黑狼堡·军械库·备甲三千·弓弩五百·粮秣无算·守军八百余”!
一股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棚屋门口!连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沙尘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萧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那“三千甲”、“五百弩”、“八百守军”的字样上。他沾满沙尘的大手伸出,一把抓过那张羊皮地图!粗糙的羊皮在他指腹下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看得极其仔细,每一个标记,每一处地形,仿佛都要刻入脑海深处。
“守军配置?探马口供?”萧凛的声音透过青铜面具,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回城主!”巴图尔立刻接口,语速飞快,“这狗东西骨头不算硬,抽了几鞭子就吐了!守军八百,大部分是西戎王庭溃败后逃过来的散兵游勇,领头的是个叫‘秃鹫’桑吉的百夫长,凶悍得很!库里有西戎王庭撤退时没来得及烧掉的老底子,也有他们后来四处劫掠攒下的东西!这厮就是桑吉派出来联络其他几股流窜西戎残兵的探马!”
“黑狼堡……”萧凛的手指划过地图上那个狰狞的狼头标记,指尖停留在“死亡沙旋”的标注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沙旋环抱,易守难攻?好地方,好胆子!”
他猛地抬起头,青铜面具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目光越过巴图尔,扫向棚屋外渐渐聚拢过来的流民汉子们。那些汉子脸上还带着沙暴后的惊悸和疲惫,但在接触到城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下意识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握紧了手中的简陋武器——木矛、骨刀、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
“巴图尔!”
“在!”络腮胡汉子精神一振。
“点齐所有能骑马、能挥刀的男人!备好水囊干粮!半炷香后,营门集合!”萧凛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他高大的身躯挺立如标枪,青铜面具遮蔽了所有的虚弱,只剩下铁血统帅的森然。
“诺!”巴图尔大吼一声,转身就跑,如同一头被点燃的蛮牛,冲向人群开始呼喝点人。
命令如同无形的波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刚刚从沙暴中喘息的营地。短暂的惊愕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一种被点燃的、混杂着恐惧与狠厉的亢奋!有力气的汉子们纷纷冲向拴马的地方,动作粗暴地检查鞍具,将能找到的武器——无论是缺口的长刀、自制的弓箭,还是沉重的木棒——紧紧绑在背上或马鞍旁。妇孺们则慌乱地开始准备粗糙的干粮和水囊,压抑的啜泣和孩童的哭闹声再次响起。
棚屋内。
林红缨正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布巾擦拭楚明昭唇边的血污。萧凛那一声如同惊雷的“集合”命令穿透门帘,楚明昭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棚顶的破洞和透下的灰白天光。
“军械库……”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锈蚀的铁器,极其微弱地从她唇齿间挤出。
林红缨动作一顿,低声道:“殿下,是西戎余孽在‘黑狼堡’囤积的军械粮秣,城主已点兵去拔除。”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城主重伤未愈,殿下更是油尽灯枯,此去凶险难料。
楚明昭的眼睫又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瞳孔似乎努力地想聚焦,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重新阖上。那只紧攥着青铜残刃的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更加泛白。
棚屋外,急促的马蹄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吆喝声迅速汇聚。半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
萧凛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已重新披上那件灰褐色的粗布斗篷,遮住了劲装下的绷带和可能的渗血。青铜面具冰冷光滑,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一双深不见底、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眼眸。他手中提着一柄通体漆黑、造型狰狞、背厚刃薄的长柄战刀——正是那柄曾斩断无数西戎弯刀、被流民们敬畏地称为“黑煞”的利器。
他目光扫过棚屋内昏迷的楚明昭,在林红缨身上停顿了一瞬,声音透过面具,低沉而清晰:“守好她。”
没有多余的字眼,却重逾千钧。
林红缨用力点头,玄铁面甲下的眼神坚如磐石:“城主放心!”
萧凛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营门。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矫健利落,丝毫看不出重伤未愈的痕迹。他胯下那匹神骏的黑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翻腾的杀意,不安地刨动着前蹄,喷吐着浓重的白气。
营门外,数十名流民汉子已勉强列队。他们骑在瘦弱但眼神凶悍的杂色马上,皮袄破旧,武器五花八门,脸上刻着风霜和苦难,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狼群般的凶狠光芒。巴图尔策马立于队首,紧紧握着一把缺口的长刀。
萧凛冰冷的目光扫过这支堪称“乌合之众”的队伍,没有任何鼓舞士气的话语。他只是猛地一勒缰绳,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他手中的“黑煞”战刀刀尖前指,直指西北方向那片被风沙笼罩的未知之地!
“驾——!”
低沉的喝令如同惊雷炸响!黑马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蹿了出去!身后数十骑流民汉子发出参差不齐却饱含戾气的呼喝,狠狠踢动马腹,卷起滚滚黄沙,紧随着那道灰褐色的、如同死神般的背影,冲入了灰白浑浊的天幕之下!
马蹄扬起的烟尘尚未散尽,林红缨已从棚屋内冲出,对着几个负责营地守卫的汉子厉声喝道:“快!把辎重车套上骆驼!要最稳的那辆!铺最厚的干草和毡毯!”
她必须带着殿下跟上!城主重伤在身,殿下虽昏迷,但若有万一……林红缨不敢深想,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和最周全的准备。她冲回棚屋,动作极其轻柔却迅速地用厚毡毯将昏迷的楚明昭裹紧,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左胸的致命伤处,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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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在滚烫的沙海中沉默疾驰了将近一个时辰。灰白的天空逐渐被一种死气沉沉的铅灰色覆盖,仿佛酝酿着另一场风暴。远处起伏的沙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黄色,如同凝固的巨兽脊背。
萧凛策马当先,灰褐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青铜面具下的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肋下未愈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绷带。但他握着缰绳的手稳如磐石,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尊移动的青铜雕像,散发着冰冷而强大的威压。
身后数十骑流民汉子紧跟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开始显现,队列变得有些松散,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城主!”巴图尔策马从侧后方赶上来,声音带着一丝焦躁,指着前方一片如同巨大迷宫般的、被风蚀得千奇百怪的雅丹地貌,“绕过前面那片‘魔鬼城’,再往前十里,就是‘死亡沙旋’了!黑狼堡就藏在沙旋后面!”
萧凛微微颔首,冰冷的青铜面具转向那片嶙峋的土丘群。风化的岩石如同狰狞的巨兽獠牙,在昏沉的光线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阴影。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在岩柱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哨响。一股浓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直觉告诉他,这片看似死寂的区域,是最佳的伏击点!
他猛地勒住缰绳,黑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手中“黑煞”战刀高高举起!
“止步——!”
低沉的命令如同寒冰碎裂,瞬间穿透风声,砸在每一个疾驰的骑兵耳膜上!身后杂乱的马蹄声戛然而止,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原地踏着步子,扬起小片沙尘。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萧凛身上。
就在这时,队伍最后方,那辆由两头高大骆驼牵引、铺着厚厚干草和毡毯、颠簸前行的辎重板车上,被严密包裹在厚毡毯中的楚明昭,身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依旧深陷在昏迷与剧痛的深渊,意识混沌模糊。但一股奇异的、源自灵魂深处、如同本能般的警觉,被某种极度危险的预兆强行唤醒!外界的一切声音——风声、骆驼沉重的喘息声、车轮碾过沙地的吱嘎声、远处骑兵的响鼻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扭曲、剥离……
最终,只剩下一种声音!一种沉闷的、有规律的、如同无数颗小心脏在沙层深处同时搏动的声音!那声音并非来自听觉,而是直接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震荡!如同前世无数次在战场上,将耳朵紧贴冰冷大地时捕捉到的——敌骑接近的“地鸣”!
不!不止是接近!是潜伏!是蓄势待发的致命弓弦被缓缓绞紧!
是……伏兵!
而且……不止一处!
辎重车在颠簸中猛地一震!楚明昭被厚毡毯包裹的身体随之晃动,左胸致命的箭创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痛哼。
这声微弱的痛哼,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一直紧张守护在车旁的林红缨耳边!
“殿下?!”林红缨猛地勒住自己坐骑的缰绳,几乎是从马背上扑到辎重车旁,一把掀开车厢侧面遮挡风沙的厚布帘!
只见厚毡毯中,楚明昭灰败的脸上眉头紧锁,深陷的眼窝中,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眸子虽然依旧紧闭,但她的头却极其艰难地、无意识地微微侧向一边,一只沾满冷汗和沙粒的耳朵,正死死地贴在身下冰冷颠簸的车板上!
这个姿势……林红缨瞳孔骤缩!她跟随殿下百载,太熟悉这个动作了!这是殿下在战场绝境中,用以听地辨敌、预判杀机的独门绝技——“地听术”!需要将全部心神沉入大地脉络,感知最细微的震动,对精神消耗极大!以殿下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
“呃……”楚明昭的喉咙里再次溢出一丝痛苦的呜咽,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但她的耳朵,却如同焊死在冰冷的车板上,沾着冷汗的鬓角青筋隐隐跳动,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林红缨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弥漫的沙尘,死死投向队伍最前方那道挺立如山的灰褐色身影!城主!有埋伏!
就在萧凛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仔细梭巡着前方“魔鬼城”嶙峋怪影的每一个可疑角落时——
一个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般清晰与急迫的女声,如同从幽冥地府挣扎而出,猛地撕裂了风声,从队伍最后方的辎重车上传来!
“东北!沙丘背坡!伏兵一百三十七骑!弓……已上弦——!!!”
这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心头!
萧凛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青铜面具瞬间转向声音来源!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沙尘,清晰地捕捉到辎重车上林红缨那惊骇欲绝、拼命指向东北方向的手势!也“看”到了厚毡毯中那道艰难侧耳、仿佛在与大地搏斗的微弱身影!
是她!明昭!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悸、难以置信与一种狂潮般席卷而来的默契感,瞬间攫住了萧凛的心脏!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楚明昭嘶喊出声的同一刹那,萧凛手中的“黑煞”战刀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指向东北方那片看似平静无波、只有连绵沙丘的背阴坡地!
“敌袭!东北背坡!散开!冲锋——!!!”
低沉沙哑的咆哮如同龙吟虎啸,瞬间点燃了所有骑兵的血液!
“杀——!!!”巴图尔第一个反应过来,血灌瞳仁,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狠狠一夹马腹,挥舞着缺口长刀,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萧凛刀尖所指的方向猛冲出去!他身后的流民汉子们瞬间从惊愕中惊醒,被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刺激得双眼赤红,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催动胯下疲惫的战马,紧跟着巴图尔,如同决堤的洪流,卷起漫天黄沙,朝着东北沙丘背坡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锋!
就在流民骑兵们刚刚散开队形、策马冲锋的刹那——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亿万只毒蜂同时振翅的弓弦震鸣声,猛地从东北方那片看似死寂的沙丘背坡后炸响!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瞬间压过了风声和骑兵的怒吼!
下一瞬!
黑压压的箭矢!如同从地狱深渊腾起的死亡乌云,带着刺耳的尖啸,遮天蔽日!撕裂浑浊的空气!以毁灭性的覆盖姿态,朝着萧凛和他身后刚刚启动冲锋的骑兵队列,狠狠倾泻而下!
箭雨如瀑!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举盾——!”萧凛的吼声在箭矢破空的尖啸中依旧清晰如铁!他胯下的黑马如同通灵,在他呼喝的同时猛地向前一个急窜!萧凛高大的身躯在鞍桥上一个精妙至极的侧身伏低,灰褐色的斗篷被他闪电般扯起,如同巨大的蝙蝠翼,在身前猛地一卷一抖!
“噗噗噗噗——!”
数支角度刁钻的狼牙箭狠狠钉在抖开的斗篷上!坚韧的粗布瞬间被穿透,箭头透出,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巨大的冲击力让萧凛身体猛地一晃!但他握缰的手稳如磐石,借着马匹前冲的势头,硬生生将这致命的几箭力道卸去大半!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如他一般!
“呃啊——!”
“我的马——!”
惨叫声和战马悲鸣瞬间响起!
流民汉子们简陋的自制木盾在密集的强弓劲弩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片!瞬间被洞穿!冲锋的队列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汉子连同他们的坐骑,瞬间被攒射成了刺猬,惨叫着翻滚栽倒,鲜血瞬间染红了黄沙!战马悲鸣着倒下,阻碍了后方冲锋的路径!
“不要停!冲过去!冲垮他们!”巴图尔目眦欲裂,脸上被一支擦过的箭矢划开血口,他浑然不顾,嘶吼着挥舞长刀格开两支射向他的箭矢,狠狠踢着马腹,如同一头受伤的暴熊,疯狂地继续前冲!他身后的汉子们也被同伴的鲜血彻底激起了凶性,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踏着倒毙的人和马的尸体,不顾一切地继续冲锋!
伏兵显然没料到目标竟能提前预知他们的方位,更没料到这群看似乌合之众的流民骑兵竟如此悍不畏死!第一轮覆盖箭雨虽然造成了杀伤,却未能彻底打乱对方的冲锋势头!
沙丘背坡后,影影绰绰的西戎骑兵身影终于彻底暴露!他们穿着杂乱的皮甲,大多没有头盔,脸上带着风沙侵蚀的痕迹和凶悍之气,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身材异常魁梧、如同人熊般的西戎大汉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弯刀,气急败坏地咆哮着,指挥手下骑兵重新张弓搭箭,准备第二轮齐射!正是探马口中的“秃鹫”桑吉!
“杀光这些两脚羊!一个不留!”桑吉的咆哮声如同闷雷。
第二轮箭雨已在弦上!致命的嗡鸣再次凝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萧凛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瞬间锁定了沙丘坡地上那个咆哮指挥的身影!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从冲锋队伍中脱颖而出!在第二轮箭雨即将离弦的瞬间,他沾满沙尘的大手已从马鞍旁闪电般抄起一张通体漆黑、造型狰狞的反曲强弓!
弓开满月!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支特制的、带着倒刺棱槽的重箭被他搭上弓弦!箭头在昏沉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点幽冷的寒星!
没有瞄准!只有千锤百炼出的、如同本能般的杀意锁定!
弓弦震响!如同惊雷炸裂!
嗖——!!!
重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死亡射线!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瞬间跨越百步距离!
目标——西戎首领桑吉!
桑吉正高举弯刀,准备下令放箭!一股源自野兽本能的致命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侧头!
晚了!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筋肉骨骼被强行撕裂的闷响!
那支灌注了萧凛全部杀意与浑厚内力的重箭,如同烧红的钢钎,狠狠地、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桑吉那粗壮的脖颈!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骨,从前喉透出!巨大的冲击力将桑吉魁梧的身体带得向后猛地一仰,随即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从马背上栽落!手中的弯刀“当啷”一声掉在沙地上!
首领瞬间毙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群,西戎骑兵们张弓搭箭的动作瞬间僵住!凝聚的第二轮箭雨嗡鸣声如同被扼断,戛然而止!他们脸上凶悍的表情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茫然取代!
“秃鹫死了!!”
不知是谁用西戎语发出一声惊骇欲绝的尖叫!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西戎骑兵的士气瞬间崩溃!
“杀——!!!”
巴图尔和流民汉子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出闸的猛虎,瞬间冲上了沙丘背坡!缺口的长刀、沉重的木棒、磨尖的兽骨匕首……带着复仇的火焰,狠狠砍向那些陷入混乱的西戎骑兵!近身搏杀瞬间爆发!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骨骼碎裂声……瞬间将这片背阴坡地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
萧勒马立于沙丘之下,冰冷的青铜面具扫过坡地上混乱血腥的战场。流民汉子们虽然武器简陋,但被逼入绝境的凶狠和首领毙命带来的混乱,已足以让他们占据上风。他手中的黑弓弓弦犹自嗡鸣,目光却穿透弥漫的血腥和沙尘,精准地投向了队伍最后方那辆孤零零的辎重车。
就在他目光投去的瞬间——
辎重车上,厚毡毯猛地被掀开一角!一直紧张守护在侧的林红缨,正用身体死死挡在车厢一侧!
“嗖!嗖!嗖!”
三支角度极其刁钻、明显是绕过正面战场、从侧翼雅丹地貌阴影中射出的冷箭!如同三条阴毒的毒蛇,带着刺耳的尖啸,直扑辎重车!目标,赫然是车上那毫无防备的、被厚毡毯包裹的身影!
林红缨瞳孔骤缩!挥刀格挡已然不及!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竟是不顾一切地合身扑上,试图用身体去挡!
数十步外沙丘下的萧凛,在看到那三支冷箭轨迹的瞬间,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他肋下任何伤口都要剧痛百倍!
“明昭——!!!”
一声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咆哮,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撕裂感,猛地从青铜面具下炸响!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沾满沙尘的大手闪电般再次抄起黑弓!搭箭!开弓!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三支羽箭被他用近乎不可能的速度和技巧同时扣在指间!
弓开如霹雳!弓弦震响如同连珠炮!
嗖!嗖!嗖!
三道黑色的死亡流光后发先至!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
噗!噗!噗!
精准到令人窒息的拦截!
第一箭,凌空射爆了射向楚明昭头颅的那支冷箭!箭头对箭头,在空中炸开一团刺目的火星和木屑!
第二箭,狠狠撞在射向她心口的箭杆中段!那支冷箭被巨大的力量撞得横飞出去,擦着辎重车的边缘深深扎入沙地!
第三箭,则如同长了眼睛,直接洞穿了最后一名躲在雅丹岩柱后、正欲再次张弓的冷箭手的咽喉!那西戎射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嗬”声,便捂着喷血的脖子栽倒在地!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红缨扑出的身体僵在半空,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辎重车上,厚厚的毡毯被箭矢破空的气流掀开更大一角。昏迷中的楚明昭似乎被那声撕心裂肺的“明昭”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尖啸惊扰,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灰白浑浊的天空,以及……数十步外沙丘下,那个依旧保持着张弓姿势、灰褐色斗篷在风中猎猎狂舞、青铜面具冰冷指向她这个方向的……挺拔身影。
隔着弥漫的沙尘、血腥和震天的喊杀声,两道目光在虚空中极其短暂地交汇。
他青铜面具下的唇线,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而她涣散的瞳孔深处,一片混沌的迷雾中,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那声嘶吼和这隔着风沙的凝视,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随即,巨大的眩晕和剧痛再次袭来,沉重的黑暗如同潮水,温柔而冷酷地将她重新吞没。眼帘无力地阖上,那只紧攥着冰冷青铜残刃的手,指节终于微微松开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