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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长公主府的暖阁里,沉水香的馥郁气息与浓烈的药味交织成一片沉滞的空气。琉璃宫灯的光晕在重重锦帐上投下朦胧的光影,映照着榻上那具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散的身形。

楚明昭斜倚在堆叠如山的锦被和靠枕之间,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枕边紫檀木匣光滑冰凉的纹路。匣内,那支刻着【二月二·龙抬头·归程】的幽黑透甲箭与莹白嵌赤红玛瑙的玉笄静静并卧,如同两柄沉寂的钥匙,共同开启了一段心照不宣的等待。蚀心虫毒盘踞心脉带来的阴寒与左肩胛下箭伤深切的灼痛,并未因心境的些许安宁而消减半分,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钝刀刮过肺腑,冷汗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殿下。”林红缨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她无声地从阴影里踏出半步,手中捧着一卷加急的、沾染着边塞风尘气息的军报,“北境八百里加急。西戎王庭…趁我朝推行《十策》、新旧交替之际,集结十五万狼骑,由其大汗阿史那元烈亲统,已突破黑石隘口,前锋…已至飞云堡百里之外!飞云堡守将…力战殉国。”

“咳…”楚明昭搭在紫檀木匣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一声压抑不住的呛咳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骤然睁开,沉淀的澄澈被瞬间点燃,化作两点冰寒刺骨的锐芒。

西戎!又是西戎!如同嗅到腐肉的鬣狗,专挑大胤肌体最为动荡虚弱之时扑咬!

“阿史那元烈…”她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空茫剧痛,“老对手了…他倒是…会挑时候。” 那老狼,凶悍狡诈,当年萧凛初掌北境军时,便曾在其手上吃过不小的亏,深知大胤边军的虚实。如今,他显然是看准了神都因《十策》而暗流汹涌、人心未定,北境军亦因萧凛的“陨落”与楚明昭的崛起而经历着微妙的重组与磨合。

巨大的惊怒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楚明昭残存的理智!识海中那片因“山河印”共鸣而重新燃起的微弱金红火苗,骤然被一股翻涌的黑红戾气缠绕!【警告!检测到极端负面情绪(愤怒守护)冲击!】冰冷的警报如同丧钟在识海尖鸣!左肩胛的箭伤如同被点燃,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

就在这时——

嗡!

腕间的赤红玛瑙北斗,猛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滚烫灼热的波动!这股力量不再是跨越千山万水的微弱共鸣,而是带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如同孤星骤然爆发的炽热!如同沉睡的火山核心苏醒的搏动,带着跨越生死、历经磨砺后更为磅礴的守护意志,狠狠撞入楚明昭混乱的识海!

那股灼热如同清冽却奔腾的熔岩,瞬间浇熄了翻腾的毁灭戾气。楚明昭濒临溃散的意识猛地一清!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攥住腕间的玛瑙北斗,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的火焰沉淀下来,化作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备…甲…” 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去…兵部…沙盘厅!传令…北境军现存各部主将…即刻…议事!另…”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宫墙与千山万水,落向某个正在星夜兼程奔赴战场的身影。

“以镇国长公主府印信…八百里加急…传讯漠北方向…” 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却又异常清晰,“着…雍亲王萧凛…所部…不惜一切代价…火速…驰援飞云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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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兵部,沙盘演武厅。

巨大的厅堂内烛火通明,照得中央那幅占据整片地面的北境山川地势沙盘纤毫毕现。冰冷的沙土堆砌出连绵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由深蓝的绸缎模拟,代表着关隘、城池、堡垒的微小木标星罗棋布。此刻,代表着西戎前锋的数面狰狞狼头小旗,已深深插入了象征着飞云堡的木标附近。

一股混杂着铁锈、汗水和陈旧纸张的凝重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楚明昭端坐在主位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圈椅上。她并未着甲,依旧裹着那件标志性的玄色貂裘,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苍白如纸的脸颊,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以及兜帽阴影下那双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那眼神,平静得如同万载寒潭,不起丝毫波澜,却又带着一种洞穿灵魂、冻结血液的冰冷威严。她左手紧紧抓着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身体坐得笔直,却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脆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

林红缨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按刀侍立在她身后半步之处,冰冷的眼眸扫过厅内肃立的十数位北境军现存的高级将领——有须发皆白、脸上刀疤狰狞的老将,有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统领,也有几位在萧凛“陨落”后被火速提拔、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惊惶与不确定的年轻将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压抑不住的焦虑。飞云堡的陷落,如同在北境防线最柔软的下腹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新任兵部尚书杨峥脸色铁青,指着沙盘上狼头小旗汇聚之处:“殿下,诸位将军!飞云堡失陷,黑石隘口洞开!阿史那元烈亲率的中军主力八万,正沿‘沙蝎道’急速推进!其左翼四万,由悍将秃发乌孤统领,已出现在‘断魂岭’侧翼!右翼三万,动向不明,疑有包抄‘落日关’后路之险!形势…万分危急!”

“沙蝎道…”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将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嘶哑,“那是直插北邙关腹地的捷径!若被其主力突破…后果不堪设想!”

“阿史那这老狼,是冲着北邙关来的!想一口吞掉我们的心脏!” 另一位中年统领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几面小旗簌簌晃动,眼中满是血丝。

“报——!”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传令兵踉跄冲入厅内,扑倒在地,嘶声喊道:“禀殿下!各位将军!西戎前锋…已至飞云堡五十里!其游骑…已开始袭扰我‘野狐峪’粮道!”

“野狐峪!” 杨峥脸色再变,猛地看向沙盘上一条极其隐蔽、由细小木桩标示出的蜿蜒路线,“那是维系北邙关与后方‘青石仓’大粮秣营的最后一条隐秘粮道!若被其发现并截断…”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北邙关十几万军民将陷入断粮的绝境!

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将领们焦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位上那道玄色貂裘包裹的单薄身影。她能做什么?一个重伤未愈、连站立都需人搀扶的女子?靠那些刚刚纳入军制的“女娃娃”吗?

楚明昭搭在扶手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强行压制着蚀心虫毒因局势剧变而蠢蠢欲动的反噬与胸腔内翻涌的惊涛骇浪。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沙盘上那代表着西戎主力推进方向的“沙蝎道”。

“沙蝎道…险峻…狭窄…大军…难展…” 嘶哑破碎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厅内的嘈杂,“阿史那…必以…精骑…为锋镝…步卒…押后…重甲…拖后…”

她的指尖在沙盘上“沙蝎道”中段一个极其狭窄、两侧山崖陡峭的隘口处——标注着“一线天”的木标上,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点了一下。

“此处…设伏…滚木礌石…火油…迟滞…其锋…” 她目光扫向那位刀疤老将,“王老将军…你部…据守‘鹰愁涧’高地…居高临下…弓弩…攒射…不求…歼敌…但…拖住…其主力…一日!”

刀疤老将王贲猛地抬头,布满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决然!他当然知道“一线天”的险要,更明白殿下这看似简单的命令背后,是要他以血肉之躯,硬撼西戎最精锐的铁骑前锋,为全局争取那弥足珍贵的一日时间!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末将…遵命!” 他抱拳躬身,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惨烈的悍勇,“人在…阵地…在!拖不住一日…末将提头来见!”

楚明昭的目光并未在王贲身上停留,指尖极其迅捷地移向沙盘上代表着西戎左翼秃发乌孤部、正逼近“断魂岭”的狼头小旗群。

“秃发乌孤…性…凶悍…急躁…” 她的声音依旧破碎,语速却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断魂岭…地势…破碎…多…沟壑…林莽…利…小股…袭扰…”

她的目光转向几位眼神锐利、身形精悍的年轻统领:“你等…各领…本部…轻骑…五百…分作…十队…潜入…断魂岭…游击…袭扰…焚其…草料…惊其…马群…乱其…军心…使其…左翼…不得…寸进!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几位年轻统领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这种灵活机动的袭扰战,正是他们这些新生代将领最渴望证明自己的战场!无需硬撼强敌,只需将秃发乌孤这头蛮牛死死拖在断魂岭的烂泥潭里!

“末将等领命!” 几人齐声应诺,声音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战意。

最后,楚明昭那冰冷如渊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那条极其隐蔽、被标记为“野狐峪”的蜿蜒粮道上,以及其源头——代表着北境最大粮草储备基地“青石仓”的木标。

“粮道…命脉…” 她的指尖在“青石仓”上重重一点,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阿史那…老谋深算…右翼…动向不明…其意…必在…此仓!袭扰…野狐峪…只是…疑兵!其…真正…杀招…必是…绕行…‘鬼见愁’峡谷…奇袭…青石仓!”

“鬼见愁?!” 杨峥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那峡谷终年瘴气弥漫,毒虫遍地,绝壁千仞,飞鸟难渡!自古便是绝地!西戎人…怎么可能…”

“寻常…不可…” 楚明昭打断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若…不惜…人命…以…奴兵…填路…以…秘药…驱毒…未尝…不可…通!阿史那…为达目的…从…不惜…代价!”

厅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看着沙盘上那代表着死亡禁区的“鬼见愁”峡谷,再看向主位上那仿佛能预见未来的玄色身影,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若真被西戎右翼奇袭成功,焚毁青石仓…整个北境的战局将瞬间崩塌!

“青石仓…不容…有失!” 楚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千钧之力。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众将,最终,落在了林红缨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向更遥远的、正星夜驰骋的漠北方向。

“传令…” 她沾满冷汗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沙盘上“鬼见愁”峡谷的出口方向,“‘青石仓’守军…固守待援!另…着…”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生命力,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着…雍亲王…萧凛…所部…轻骑…卸甲…弃辎…只携…三日…口粮…与…火油…强弩…取道…‘风陵故道’…翻越…‘摩云岭’…务必…抢在…西戎右翼…出谷之前…抵达…‘青石仓’…西侧…‘落鹰坡’!”

“风陵故道?!摩云岭?!” 连最沉稳的将领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是比鬼见愁更为险绝的古道,早已废弃百年,栈道朽烂,山崩频发,更有传说中山魈精怪出没!三日翻越摩云岭?那简直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携带火油强弩的轻骑!

“唯有…此路…可…抢出…半日…之机!” 楚明昭的声音不容置疑,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芒,“萧凛…他…做得到!”

她仿佛不是在命令,而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事实。那份笃定,源于砺锋碑后刻下的“萧楚同辉”,源于乌木箭匣中冰冷的刻痕,源于那场涤荡灵魂的星雨,更源于…灵魂深处那跨越生死、彼此托付的绝对信任!

就在楚明昭话音落下的瞬间——

兵部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漠北风沙凛冽气息的寒风瞬间灌入厅内!

一道高大挺拔、裹着深灰色斗篷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孤鸿,挟着满身仆仆风尘与浓重的血腥气,大步踏入!斗篷的兜帽被疾行的风掀起一角,露出一张线条冷硬、布满新添风霜刻痕的苍白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却如同淬火的寒星,瞬间锁定了沙盘主位上的玄色身影!

是萧凛!

他竟已到了!比任何人的预料都快!

厅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震惊、狂喜、难以置信!

萧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看其他人一眼。他沾满沙尘血污的深灰色斗篷下摆翻飞,几步便跨至沙盘前,在楚明昭圈椅旁站定。他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肩胛处深色衣料上洇开的暗红血渍无声诉说着一路的艰辛与未愈的伤势。

他微微垂首,布满血丝的眼眸深深凝视着貂裘兜帽阴影下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以及她深陷眼窝中那片被冰层覆盖的寒潭。千言万语,血火征程,隔世误解,尽在无声对视中奔流汹涌。他看到了她眼底强压的剧痛与深不见底的疲惫,也看到了那冰层之下,指挥若定、洞悉全局的灼灼光华。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萧凛沾满尘沙、骨节分明的大手,极其自然地伸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默契,重重按在了沙盘上“鬼见愁”峡谷出口、“落鹰坡”的位置!位置与楚明昭方才所指,分毫不差!

“落鹰坡…交给我。” 嘶哑低沉、带着浓重风沙磨砺感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金铁砸落,斩钉截铁。他抬起眼,目光如电,扫过厅内震惊的众将,最终落在楚明昭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上,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她能懂的沉重,“三日内…摩云岭…必过!青石仓…火起之时…便是…右翼…覆灭之刻!”

他的承诺,不是豪言壮语,而是用命铺就的归途上早已刻下的誓言!

楚明昭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漾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又归于沉寂。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沾满冷汗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沙盘上代表着西戎主力正被王贲部拼死拖在“一线天”的方向。

“沙蝎道…一线天…”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穿透力,“本宫…坐镇…北邙…以…沙盘…推演…替身…惑敌…为尔等…争取…决胜…之机!”

“替身?惑敌?” 杨峥一愣。

楚明昭没有解释,目光转向林红缨。林红缨会意,冰冷的声音响起:“传令!自即刻起,北邙关帅府大纛…高悬!‘楚’字帅旗…彻夜…不落!关内…多布疑兵…广传…鼓角!令…工部巧匠…赶制…与殿下…身形…相仿之…草人…披挂…玄色貂裘…置于…帅府…了望台…显眼之处!每隔…半个时辰…以旗语…发号…施令!务必…让阿史那元烈的探马…确信…镇国长公主…楚明昭…正坐镇…北邙…指挥全局!”

厅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吸气声!好一招瞒天过海!以重伤之躯为饵,以沙盘推演为线,在千里之外的北邙关布下疑阵,牢牢吸住西戎最凶猛的主力!为萧凛的奇袭和断魂岭的袭扰,争取那决定胜负的宝贵时间!这需要何等惊人的胆魄与对全局的精准掌控?更需要对那个执行致命一击的男人…何等的信任?

沙盘推演厅内烛火摇曳,巨大的北境沙盘如同缩微的修罗战场,冰冷的木标折射着幽光。楚明昭端坐主位,玄色貂裘裹着单薄身躯,兜帽的阴影下,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坚毅。她不再言语,苍白瘦削的手指却开始在沙盘边缘代表北邙关防御体系的复杂木标群中,极其缓慢却异常精准地移动、推演。每一次指尖的轻点,都仿佛牵动着千里之外真实的兵戈杀伐。

萧凛最后深深看了那兜帽阴影下一眼,仿佛要将那抹坚韧刻入灵魂深处。随即,他猛地转身,深灰色斗篷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走向厅门,身影决绝如出鞘之剑。

“末将等…誓死完成军令!” 王贲、几位年轻统领连同杨峥等人,齐齐抱拳,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破釜沉舟的力量。沉重的厅门在萧凛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厅内压抑的推演与厅外凛冽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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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夜,青石仓西侧,落鹰坡。

朔风如刀,卷起戈壁滩上冰冷的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着,不见星月,只有无尽的黑暗与呜咽的风声。落鹰坡,名副其实,一片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陡峭斜坡,如同巨鹰垂死的利爪,探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鬼见愁”峡谷出口。

萧凛伏在一块冰冷的巨岩之后,深灰色的斗篷将他与岩石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他微微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胛下那处深可见骨、被强行剜去“山河印”的空洞伤口,传来阵阵撕裂灵魂般的空茫剧痛。三日!仅仅三日!他率领三千卸甲弃辎、只携强弩火油与三日口粮的死士轻骑,如同幽灵般穿越了传说中飞鸟难渡的“风陵故道”,翻越了终年积雪、栈道朽烂、落石不断的“摩云岭”!非战斗减员近三成!活下来的人,人人带伤,甲胄破损,战马口鼻喷着带血沫的白气,眼神却如同濒死的饿狼,燃烧着不灭的凶光。

他的脸色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嘴唇因干裂和寒冷而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下方峡谷出口——那如同地狱巨口般张开的地方。

峡谷内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呜咽。但萧凛的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岩石缝隙里。他能“听”到!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灵魂深处那残缺的“山河印”烙印传来的、微弱却清晰的悸动!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正从峡谷深处由远及近地传来!那是大军行进时,无数脚步、马蹄、车轮碾压地面汇聚成的死亡韵律!

来了!西戎的奇兵!阿史那元烈真正的杀招!

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终于——

峡谷出口处,几点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火把光芒摇曳着出现!紧接着,是更多!如同一条从地狱深渊爬出的暗红色毒蛇,无声无息地蜿蜒而出!先头是数百名身形矫健、如同壁虎般攀附着岩壁、无声潜行的西戎精锐斥候!随后,是牵着驮马、背负着沉重引火之物和攻城器械的奴隶兵队伍,眼神麻木,步履蹒跚,如同行尸走肉!最后压阵的,是大队精锐的西戎骑兵,甲胄在微弱火把下反射着幽冷的寒光,为首一员身材魁梧如熊的将领,正是西戎右翼统帅,以凶残着称的“血狼”赫连勃勃!

他们果然选择了这条死亡之路!不惜以奴隶兵的尸骨铺路,以秘药驱散瘴毒,硬生生凿穿了鬼见愁!目标直指数里之外、灯火隐约可见的青石仓粮秣大营!

“火油…准备…” 萧凛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杀意,通过身边亲卫低沉的口令,如同涟漪般迅速传遍身后三千死士。

无声的指令在黑暗中执行。一个个沉甸甸的皮囊被悄然传递到坡顶最前沿的死士手中,里面装满了粘稠刺鼻的火油。强弩手们无声地给弩机上弦,冰冷的弩箭在黑暗中闪烁着致命的幽光,箭头处绑缚着浸透火油的布团。

赫连勃勃的队伍正缓缓通过峡谷出口下方最狭窄的“咽喉”地带,奴隶兵和驮马挤作一团,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这正是最佳的打击位置!

萧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着下方那如同蚁群般蠕动的黑影,沾满沙尘血污的右手缓缓抬起,如同即将挥下裁决之刃的死神。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峡谷深处,那片代表着死亡路径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带着诡异粘稠感的暗绿色光芒!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萧凛的心脏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爪狠狠攥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带着极度阴寒与恶毒诅咒气息的悸动,猛地从峡谷方向传来,狠狠刺入他因剜印而空荡剧痛的左胸口!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萧凛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那感觉…无比熟悉!是“玄螭”!是那个如同跗骨之蛆、在漠北对他穷追不舍、手段阴毒的组织!他们竟然渗透到了西戎军中?还是…这根本就是一场由“玄螭”在幕后推动、借西戎之刀发动的绝杀?!

巨大的惊怒与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寒意瞬间攫住了萧凛!不能再等!迟则生变!

“放——!!!”

萧凛抬起的右手,带着撕裂伤口的剧痛与滔天的杀意,如同战斧般狠狠劈落!

咻咻咻——!!!

凄厉到撕裂夜空的破空锐响瞬间爆发!数百支绑缚着浸油布团的弩箭,如同骤然升起的死亡流星雨,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浓稠的黑暗,精准无比地射向峡谷出口下方挤作一团的西戎奴隶兵和驮马队!更有数十支强劲的弩箭,目标直指那些背负着沉重引火之物的奴隶!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闷响、驮马凄厉的悲鸣、奴隶兵惊恐绝望的惨嚎瞬间打破了死寂!

但这仅仅是序曲!

几乎在弩箭离弦的同一刹那——

轰!轰!轰!

数十个装满火油的沉重皮囊,被坡顶臂力惊人的死士狠狠砸向下方人群最密集处!皮囊破裂,粘稠刺鼻的火油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淋湿了下方的人马、器械、乃至干燥的地面!

“火箭!!!” 萧凛的怒吼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响彻落鹰坡!

早已准备就绪的第二波弩箭手,毫不犹豫地射出了点燃的火箭!

无数点燃烧的流星,带着死神的狞笑,狠狠扎入下方被火油浸透的区域!

轰隆隆——!!!

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冲天的烈焰瞬间爆燃!粘稠的火油遇火即着,火势疯狂蔓延,速度惊人!峡谷出口狭窄的地形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熊熊烈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吞噬着一切!

“火!火啊!”

“救命!”

“我的眼睛!”

“马惊了!快躲开!”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一切!被火油淋透的奴隶兵和驮马瞬间变成了翻滚哀嚎的火人火马!火势顺着油迹疯狂蔓延,点燃了背负的引火之物,点燃了攻城器械的木料!峡谷出口处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焦臭刺鼻!烈焰舔舐着两侧陡峭的岩壁,将整个“咽喉”地带彻底封死!

突如其来的地狱之火,让刚刚涌出峡谷、尚未展开队形的西戎精锐骑兵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乱!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落!人马践踏,自相冲撞!赫连勃勃惊怒交加的咆哮在火海与混乱中显得如此无力!

“强弩!覆盖!出口!” 萧凛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沾满血污的手再次挥下!

第三波、第四波冰冷的弩箭,如同死神的梳子,毫不停歇地向着峡谷出口处攒射!目标不再是火海中挣扎的奴隶,而是那些试图冲出火海、重整队形的西戎骑兵!箭矢穿透皮甲,撕裂血肉,将一个个西戎骑兵钉死在燃烧的地面上!

落鹰坡,名副其实,成了西戎奇兵折翼陨落的死亡之坡!

萧凛死死盯着下方那片炼狱火海,看着赫连勃勃的帅旗在混乱中仓皇后退,看着无数西戎精锐在火与箭的夹击下化为焦炭。左肩胛下剜印的伤口因刚才的怒吼与挥臂而彻底崩裂,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深灰色的衣料,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空茫剧痛。灵魂深处那股因“玄螭”印记而引发的阴寒悸动,与眼前炼狱般的景象交织,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沾满血污的嘴角,却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惨烈的弧度。成了!青石仓…保住了!昭昭…我做到了!

他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探入怀中,紧紧握住了那枚紧贴心口、始终温热的赤红玛瑙北斗。意识被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拉扯着,沉向黑暗。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他布满血丝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与熊熊烈焰,看到了北邙关帅府高耸的了望台上,那道在灯火映照下、披着玄色貂裘的“身影”,以及沙盘厅内,那双深潭般沉静、却掌控着整个战场命脉的眸子。

双将合璧,星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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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北境,沙蝎道,“一线天”隘口。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已持续了一天一夜,如同永不停止的地狱交响乐,在狭窄陡峭的峡谷中反复回荡、撞击。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汗臭味、以及滚木礌石砸落后扬起的尘土气息。

隘口最前沿,一处由巨石和尸体临时垒砌的矮墙后,王贲拄着卷刃的腰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身上的铁甲早已破烂不堪,布满刀痕箭孔,左臂被一支狼牙箭贯穿,用布条草草捆扎着,暗红的血不断渗出。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被血污和汗水糊住,更显凶悍。他身边,还能站立的士兵已不足三成,人人带伤,眼神却依旧如同濒死的困兽,燃烧着不屈的凶光。

峡谷下方,西戎人的攻势如同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至。重甲步兵举着巨大的盾牌,在箭雨的掩护下,顶着不断滚落的礌石和倾泻而下的火油,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次推进,都留下满地残缺的尸体。

“将军!礌石…快用尽了!火油…也只剩最后几桶了!” 一名满脸血污的校尉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绝望。

王贲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密密麻麻的敌人,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娘的…老子说了…人在…阵地在!没石头…就给老子拆这隘口的石头!没火油…就给老子浇老子的血!拖!给老子拖到…落鹰坡火起!”

他话音刚落——

呜——呜——呜——

一阵低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西南方向,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清晰地传入了“一线天”隘口每一个鏖战士兵的耳中!

那号角声…不是西戎的!是大胤的!是…雍亲王萧凛军中特有的“苍狼号”!

紧接着!

西南方的天际,那片被战火硝烟染成暗红色的夜空尽头,猛地腾起一片巨大的、跳跃的、将低垂云层都映照得如同火烧般的赤红光芒!光芒之盛,即使在数十里外的“一线天”,也清晰可见!

青石仓方向!火起!滔天大火!

“火!是青石仓方向!火起了!雍亲王…得手了!!!” 隘口上,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带着狂喜与劫后余生的嘶吼!疲惫到极致的士兵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杀——!!!援军到了!雍亲王烧了他们的粮草!杀光这些狼崽子——!!!” 王贲猛地举起卷刃的腰刀,发出震天的咆哮,率先跃出矮墙,如同受伤的猛虎,扑向下方因后方火光大起而瞬间陷入巨大混乱和恐慌的西戎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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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兵部,沙盘推演厅。

烛火依旧通明,巨大的沙盘上,代表着西戎右翼的那片密集狼头小旗旁,被林红缨用一支细长的、顶端裹着浸油棉布的推杆,极其郑重地点燃了一小簇象征性的、跳跃的赤红色火焰。

火焰虽小,却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厅内所有将领眼中压抑已久的狂喜与战意!

楚明昭依旧端坐在主位,玄色貂裘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倒映着沙盘上那簇小小的火焰,冰封的寒潭深处,终于漾开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春水解冻般的涟漪。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抚向自己空荡剧痛的左胸口。那里,仿佛也感受到了万里之外那场焚尽敌寇的冲天烈焰,以及…那个男人在烈焰中浴血搏杀的身影。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顺着腕间紧贴的赤红玛瑙北斗,悄然流入她冰冷枯竭的经脉,短暂地压下了蚀心虫毒翻腾的阴寒。

她沾满冷汗的指尖,缓缓移向沙盘上代表着西戎主力、依旧被死死拖在“一线天”的那片巨大狼头标志,深潭般的眼底,冰层彻底碎裂,燃烧起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决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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