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粘稠。
无孔不入的、带着万年尘封腐朽气息的黑暗，如同最沉重的裹尸布，死死缠绕着楚明昭下坠的身体。失重感早已被无处不在的、湿滑粘腻的触感取代，仿佛坠入了某种远古巨兽冰冷的、充满涎液的食道。
“噗通！”
一声沉闷的撞击，混合着粘稠液体的飞溅声。
楚明昭的身体重重砸落！并非坚硬的岩石或金属，而是某种冰冷、柔软、带着强烈腐败植物气息的厚厚淤泥！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本就濒临崩溃的左腹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咙一甜，又一口滚烫的鲜血不受控制地喷出，瞬间被身下冰冷的淤泥吞噬，只留下浓重的铁锈味在鼻腔弥漫。
“呃……”破碎的呜咽被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强行压下。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夹缝中艰难挣扎。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吸入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硫磺硝石余烬、金属锈蚀和万年腐烂植被的死亡气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淤泥，带来肺腑撕裂般的灼痛和强烈的呕吐欲望。
死寂。绝对的死寂。唯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闷响，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挣扎，在粘稠的黑暗中震耳欲聋。还有……身下淤泥缓慢吞噬她下沉时，发出的细微“咕嘟”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上方，那将她吞噬的洞口方向，早已被震耳欲聋、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崩塌轰鸣彻底淹没。巨石撞击的爆裂声、金属扭曲变形的刺耳尖啸、岩浆喷涌的恐怖咆哮……混合成一股毁灭性的音浪洪流，顺着曲折的通道隐隐传来，沉闷地撞击着耳膜，带来阵阵眩晕。每一次巨大的撞击声，都伴随着整个地道空间的剧烈颤抖，头顶簌簌落下冰冷的水滴和细碎的泥土沙石，砸在她裸露的脖颈和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结束了？萧凛……那个如同魔神般冷酷强大的男人，那个在毁灭降临的最后一刻，用尽最后力量将她甩入这唯一生路的男人……终究是被那燃烧的穹顶彻底埋葬了？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巨大悲怆的荒谬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楚明昭的心脏。恨意并未消散，那被军旗绞断颈骨的冰冷幻痛，那被囚禁、被利用的屈辱，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可那方沾染着新旧血迹、被他贴身藏在心口的休书……那昏迷中无意识泄露的、带着巨大痛楚的“昭昭”呼唤……还有那将她推入生路的、最后决绝的一甩……如同无数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这坚冰般的恨意里，带来一种无法忽视的、撕裂灵魂的剧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茫然。
父皇扑向火海的决绝身影，与萧凛被毁灭红光吞没的最后一瞥……两个截然不同的死亡画面，在她混乱的识海中疯狂冲撞、重叠！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水，无声地滑落。不是为了他！绝不是！是为了这被命运反复捉弄、被血仇与隐秘死死捆缚的绝望！是为了这永无止境的冰冷与黑暗！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触感，猛地从她紧攥的左手掌心传来！
是那方休书！
在坠落的混乱中，在淤泥的包裹里，她竟一直死死攥着它！这方被他染了两次血的、象征着终结与隐秘的素白绢帛！
这冰冷的触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锚点，瞬间将她沉沦的意识强行拉回了一丝清明！
楚明昭猛地睁开被泥污糊住的双眼！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掌心那方绢帛传来的、如同寒冰般的质感，异常清晰！它没有被淤泥完全浸透！它还在！
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她甚至暂时忘却了左腹的剧痛和淤泥的冰冷粘腻，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抬起那只深陷淤泥的左手！
幽蓝的冷光？不，没有光。但她的眼睛在极致的黑暗中似乎适应了微毫。借着上方崩塌轰鸣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光感震荡，她染血的、沾满污泥的手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一点点展开了那方被攥得死紧的、湿漉漉的素白绢帛！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想要看清真相的执拗！
绢帛在淤泥和血水中浸泡过，边缘卷曲，触感冰冷滑腻。但当它被艰难地展开一道缝隙的刹那——
楚明昭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
她“看”到了！
在那片早已干涸凝固成深褐色、如同烙印般浸透绢帛的——前世之血旁边！几点极其新鲜的、颜色暗红、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珠！如同绝望中绽放的妖异之花！正是萧凛在祭坛下掏出它时，从他染血的指尖滴落的——今生之血！
新旧血迹，如同两世轮回的残酷印记，冰冷地重叠在一起！
而在那血迹的中央，那两个力透纸背、墨色淋漓、带着无尽冰冷与决绝的字迹，即便在污浊和黑暗中，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烧着她的视线——
休书。
轰——！！！
如同灵魂深处引爆了无声的惊雷！楚明昭浑身剧震！抓着休书的左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前世刑场上冰冷的绞索，今生囚笼中无情的利用，与这染着两世鲜血、被藏在最贴近心脏位置的“护身符”……形成了毁灭性的冲突！
“呃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惨嚎，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深处炸开！声音在狭窄粘稠的地道中回荡，显得格外惨烈和绝望！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泥污和血水汹涌而下！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这被命运碾碎的真相！是为了这永远无法挣脱的血色轮回！父皇……萧凛……她……所有人，都在这巨大的漩涡中挣扎、毁灭！
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嘶吼，瞬间耗尽了楚明昭最后残存的气力。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后一软，再次重重陷入冰冷粘稠的淤泥之中！休书脱手，飘落在她身侧的泥水里，那刺目的“休书”二字和重叠的血迹，在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瞥中，如同烙印般深深烫入灵魂深处。
黑暗如同沉重的幕布，再次汹涌地包裹上来。意识在剧痛、窒息、冰冷和那巨大的悲恸冲击下，迅速沉沦、溃散……
【警告！宿主生命体征……急速下降……濒危……】
【被动感应……地脉能量……微弱……尝试链接……滋……】
【环境分析……密闭……低温……高湿……厌氧……威胁等级……致命……】
【强制……能量……维持……最低……消耗……】
脑海中，沉寂的山河社稷图系统，如同被这濒死的危机强行刺激，发出断断续续、充满强烈电流杂音的微弱警报。那模糊的青铜卷轴虚影在识海深处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卷轴表面流淌的黯淡光芒似乎试图汇聚，却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一股极其微弱、带着沉凝厚重气息的暖流，如同大地深处渗出的清泉，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顺着她锁骨下的虎符胎记，缓慢地渗透进她枯竭冰冷的经脉。这力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勉强吊住了她最后一丝游丝般的气息，让她的心脏没有彻底停止跳动。
然而，这微弱的地脉生机，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窒息感。身体依旧在缓慢地下沉，冰冷的淤泥渐渐漫过她的腰腹，带来令人绝望的压迫。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漂浮，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唯有那方飘在泥水中的染血休书，那冰冷绝望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她沉沦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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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鹰峡谷底，地狱余烬。
三天了。
距离那场毁天灭地般的崩塌，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曾经腐米车阵所在的谷底中心，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巨大的、散发着刺鼻焦糊与硫磺气息的废墟。凝固的、如同黑色琉璃般的岩浆覆盖了大片区域，扭曲的金属残骸如同巨兽的枯骨，半掩在焦黑的灰烬和冷却的熔岩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毁灭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靠近那被强行轰开、此刻又被无数巨石和扭曲金属重新堵塞的巨大深坑边缘，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韩肃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直挺挺地跪在冰冷坚硬、覆盖着厚厚火山灰的地面上。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头盔早已不知所踪，脸上那道翻卷的伤口被烟灰和干涸的血迹覆盖，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嘴唇干裂起皮，布满了细小的血口。原本锐利的双眼，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深深凹陷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一种被抽空了灵魂的麻木，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片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废墟。
他身后，是仅存的数十名镇北军亲卫。人人带伤，甲胄残破，脸上同样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悲痛。他们默默地挖掘着，用残破的刀剑、甚至用双手，徒劳地清理着堆积如山的巨石和滚烫变形的金属残骸。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碎石滚落的哗啦声，在这死寂的谷底显得格外空洞刺耳。
“韩副将……歇……歇会儿吧……”一名嘴唇同样干裂、手臂缠着渗血绷带的亲卫，声音嘶哑地劝道，眼中是同样的绝望。
没有回应。
韩肃如同没有听见。他布满血污和灰烬、指甲翻裂的双手，依旧如同机械般，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抠挖着身前一块巨大的、烧得漆黑的岩石！指尖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次抠挖都在冰冷的岩石上留下暗红的指印！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意识都只剩下一个执念——挖下去！一定要挖下去！督帅……督帅一定还在下面！
三天前，当他眼睁睁看着督帅被那燃烧的穹顶彻底吞没，当他抱着督帅冰冷的身体嘶吼着军医，却被随后更加恐怖的二次崩塌逼得狼狈后撤……那一刻，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督帅……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带领他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男人……怎么可能就这样……就这样被埋葬在这冰冷的地底？！
他不信！绝不信！
“督帅……您坚持住……末将……末将这就来……”韩肃喉咙里发出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低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更多的血珠从裂口渗出。他猛地将一块脸盆大的碎石狠狠掀开，碎石滚落，露出下面更加坚硬的、被高温熔铸在一起的金属残骸。
就在这时——
“韩副将！快看！这里有东西！” 另一侧，一名正在挖掘的亲卫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韩肃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
只见那名亲卫从一堆冷却的熔岩和碎石缝隙中，极其艰难地拽出了一件东西——
半副残破的青铜面具！
面具的边缘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几块碎片已然缺失，正是萧凛脸上那副！面具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烟灰和冷却的岩浆，但靠近耳廓下方、一道凌厉的闪电纹路边缘，还残留着几点早已干涸凝固的……暗红血渍！
是督帅的面具！是督帅的血！
巨大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韩肃的胸口！他踉跄一步，险些栽倒！颤抖着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几乎是抢夺般将那半副残破的青铜面具紧紧抓在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烟灰和干涸的血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掌心！
他死死地盯着面具内侧边缘——那里，一道极其细微、如同被利器划过的陈旧痕迹，正是当年在漠北一场恶战中，他为督帅挡下一记冷箭时，箭簇擦过面具留下的！
没错！是督帅的！这是督帅最后佩戴的东西！
“督帅——！！！”一声撕心裂肺、如同野兽般的悲嚎，猛地从韩肃喉咙深处炸开！他紧紧攥着那冰冷的半副面具，如同攥着唯一的念想，高大的身躯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坚硬的废墟地面，压抑了三天的绝望和恐惧，化作滚烫的男儿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烟灰，汹涌而下！
“找！继续找！活要见人！死……死要见尸！”韩肃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泪的脸上爆发出孤狼般的狠戾，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挖！就算挖穿这落鹰峡！也要把督帅……挖出来！”
残存的亲卫们看着副将那绝望中迸发的狠戾，眼中也燃起一丝悲壮的火焰，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徒劳却不肯放弃的挖掘之中。
烟尘弥漫。焦臭刺鼻。落鹰峡谷底，绝望的挖掘声与悲怆的呜咽交织，在这片燃烧后的修罗场中，久久回荡。那半副染血的青铜面具，被韩肃死死攥在掌心，如同冰冷的墓碑，无声诉说着一个统帅的陨落，和一个巨大谜团的开始。而在那万丈地底，冰冷的淤泥之中，另一抹染血的素白，正伴随着一个濒死的灵魂，在永恒的黑暗里，无声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