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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成了祭骨岭挥之不去的裹尸布。第二天的晨雾,比白杏失踪那晚更加厚重黏稠,仿佛天地都被这无边的灰白给吞噬、消化了。湿气能拧出水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也压在心头。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影,全都失了形迹,唯有那座孤悬于村外山坳的古老祭台,如同一个浮出水面的礁石,在雾中显露出半截青灰色的、阴冷的石沿。

四周寂静得可怕。平日里清晨应有的鸟鸣、虫嘶,此刻全都噤声。只有凝结在松针末梢的露珠,承受不住重量时,“嗒”的一声滴落,砸在祭台冰凉的石面上。那声响,闷闷的,短促的,立刻就被无边的雾气吸收殆尽,仿佛敲响的是一面蒙着厚绒的丧钟。

这死寂,被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嘶鸣划破了。

是村里那个以割草为生的老哑巴。他佝偻着背,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山坡,手中的镰刀还无意识地划拉着路边的杂草。当他浑浊的视线无意中扫过祭台中央时,他整个人像被雷击中般僵住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瞬间扭曲,嘴巴张大到极限,却只能发出“啊——啊——”的、破碎而凄厉的气音。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死死指向祭台的方向。“哐当”,那把赖以生存的镰刀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砸在青石台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但他浑然不觉。

这异常的动静,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很快引来了几个早起的村民。当他们顺着老哑巴所指的方向,眯着眼,努力穿透浓雾,看清祭台上的景象时,一股寒意从每个人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山神……山神发怒了!报应!是报应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率先承受不住这视觉与心理的冲击,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朝着祭台的方向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沾上了湿泥,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充满恐惧的呓语。人群中的白福根,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猛地伸出,死死抓住身旁一棵老松树粗糙的树干,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泛出青白的颜色。几个同来的妇人惊恐地捂住了嘴,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哭泣声从指缝间漏出来,但没有人敢上前,没有人敢越过那条无形的、隔绝生与死的界线,去触碰那座此刻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祭台。

祭台由巨大的青石垒成,岁月和风雨在它表面留下了深刻的侵蚀痕迹,石缝里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就在这古老仪式的中心,白杏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穿着失踪时那件蓝色的、如今已显得有些脏污的外套,但衣服的褶皱被人为地拉扯过,显得异乎寻常的平整,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仪式感。她的双手,被规整地交叠着放置在胸前,姿态安详得近乎诡异,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然而,这一切平静的假象,都被她额头正中央那个狰狞的印记彻底粉碎——那是一个深褐色、边缘清晰、纹路复杂而规整的“山纹”烙印。图案深深地刻入皮肤,边缘处的组织因为瞬间的高温而微微卷起、碳化,与周围完好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仔细看去,她的嘴角附近,沾着几缕细小的、白色的棉絮状纤维,甚至在她的鼻孔边缘,也隐约可见同样的材质。它们如此细微,若非刻意勘查,几乎会被人忽略,如同死神不经意间留下的嘲弄。

人群的骚动、恐惧与窃窃私语,被一个冷静、清晰,不带丝毫感情波动的声音骤然切断。

“市刑侦队的,麻烦让开。”

声音不高,却有着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现场的混乱。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林槐生从弥漫的雾气中稳步走来,藏青色的风衣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摆动,衣角已经沾上了泥泞和水渍,但他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而迅速地扫过在场每一张惶恐或麻木的脸,最终,牢牢地锁定在祭台中央那具静止的躯体上。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分析。跟在他身后半步的是苏晓岚,她背着一个银色的、标准制式的法医现场勘查箱,步伐稳定而利落。在经过老哑巴掉落的那把镰刀时,她甚至特意停顿了一下,弯下腰,目光敏锐地审视了一眼镰刀刀刃上沾着的、新鲜翠绿的草屑,然后才直起身,面无表情地跨过警戒线。

就在林槐生抬起腿,准备踏上那通往祭台的、被露水浸湿的石阶时,一个身影如同被惊动的蝙蝠,猛地从人群里扑了出来,张开双臂,死死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赵神婆。

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柄油亮的桃木短剑,剑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戳到林槐生藏青色风衣的胸口。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混杂着一种表演性的愤怒与真实的恐慌,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不能碰!绝对不能碰!这是山神的惩罚!是神罚!你们这些外乡人,不懂山里的规矩,亵渎了神灵,整个祭骨岭都要跟着遭殃!你们担待不起!”

林槐生的脚步停了下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恐惧的神情,只是平静地抬起手,用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却不容抗拒地拨开了胸前的桃木剑尖。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神罚?在我的职责和认知里,只看到一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和一个需要查明的死亡原因。请你立刻让开,否则我将以妨碍公务罪处理你。”

这番毫不妥协的回应,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围观的村民瞬间炸开了锅。

“不能让他们乱来啊!”

“警察懂什么!山神爷会降罪的!”

“完了完了,村子要完了……”

七嘴八舌的恐慌声中,刘满仓适时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脸上堆起一种圆滑的、试图调和矛盾的笑容,先是冲着赵神婆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林槐生,语气带着刻意的讨好:“林警官,您千万别动气,千万别动气!乡亲们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怕,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怕得罪了山神,给村子招祸……您大人有大量,我来劝劝,我来劝劝大家……”他一边说着,一边半推半劝地将仍在激动念叨的赵神婆往后拉,但他的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般,一次次地、飞快地瞟向祭台的方向,眼神深处闪烁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明黄色的警戒线被拉了起来,在灰白浓重的晨雾里,构成了一道鲜明而突兀的分界线。这道线,仿佛分割开了两个世界——线内,是林槐生和苏晓岚带来的、基于理性和法律的冷静秩序;线外,是村民们被千年迷信与未知恐惧所支配的混乱与不安。

苏晓岚率先开始了对祭台现场的初步勘查。她蹲在祭台的边缘,戴着乳胶手套的右手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冰冷潮湿的石面,感受着上面的每一处凹凸与痕迹。“石面上很干净,”她头也不抬地对林槐生说,声音清晰而专业,“没有发现任何属于人类的脚印或鞋印。” 但紧接着,她伸手指向祭台周围那一圈因为连日雾气而格外泥泞松软的土地,“但是,这里有大量的羊蹄印。”

林槐生走到她身边,俯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过泥地。果然,那里布满了密密麻麻、交错重叠的羊蹄印记,这些印记以一种近乎虔诚又带着诡异规律的圆圈方式,层层环绕着整座祭台,仿佛昨夜曾有一大群羊在这里举行过某种神秘的仪式。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这无数羊蹄印之间,竟然真的找不到任何一个清晰或模糊的人类足迹,就好像把尸体放置到祭台上的人,是凭空飞来,或者……是踩着羊蹄印来的。

“这里,”苏晓岚移动到祭台的另一侧,手指指向青石边缘的某处,“有几道新鲜的刮痕。”林槐生凑近观察,那刮痕很新,破损处的石粉还是白色的,与周围青灰色的古老石面形成鲜明对比,像是被什么具有一定重量的、坚硬的物体 recently 拖动或蹭刮过。苏晓岚又用手掌轻轻按压祭台正下方靠近基座的泥土,“这里的土壤湿度明显异常,”她捻了捻指尖沾上的泥浆,“比周围几步之外的泥地要湿润得多,感觉……像是刚刚被大量的水浸泡渗透过,还没完全干透。”

林槐生的目光跟随着这些线索移动。他注意到,那些环绕的羊蹄印,在祭台的东侧某一区域,突然变得浅淡、模糊起来,印记之间的间距也发生了变化,仿佛在那个位置,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放置过,将原本清晰的蹄印压实、破坏了。在那片被压实的痕迹边缘,一截干枯发黄的草茎,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他若有所悟,缓缓抬起头,视线投向祭台上方那棵枝桠虬结、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老槐树。浓密的枝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反光——是几近透明的、极细的鱼线或尼龙线,缠绕在几根较粗的枝桠上,随着山间不易察觉的微风,极其轻微地晃动着,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初步的环境勘查告一段落,苏晓岚将重点重新放回祭台中央的尸体上。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银色勘查箱,取出必要的工具,开始进行尸表的初步检验。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白杏的蓝色外套,露出里面的衣物,然后用手按压其手腕、肘关节等处的肌肉和关节。“尸僵已经在大关节处形成,并且程度很强,”她冷静地汇报着,同时检查着尸斑的分布和按压褪色情况,“结合直肠温度和角膜混浊度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10点到今日凌晨2点之间。”

接着,她拿起放大镜,凑近白杏额头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山纹”烙印,仔细观察。“这个印记,”她语气肯定地说,“绝非自然形成或所谓的神迹。它的纹路过于清晰、规整,边缘锐利,这完全符合人为烙印的特征。你看这里,”她用镊子尖轻轻指向烙印边缘的某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亮闪闪的反光点,这很可能是使用的金属模具在高温下,有细微颗粒残留或与皮肤组织发生了反应。”

她的检查继续向下。当她轻轻抬起白杏的手臂时,在其手腕部位,清晰地看到了两道水平环绕的、颜色较深的勒痕。勒痕处的皮肤不仅凹陷,而且有轻微的磨损和脱皮现象。“生前被绳索一类的东西捆绑过,”苏晓岚判断道,“而且从勒痕的深度和皮肤损伤看,捆绑的力度不小,可能有过挣扎。” 随后,她再次使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白杏嘴角和鼻腔里那些细微的白色纤维,一一提取出来,放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中。“这是医用脱脂棉,”她对着光线看了看袋中的纤维,语气愈发凝重,“质地纯净,纤维长度均匀,不是祭台周围或者山野间可能存在的野生植物纤维。这说明,死者在死亡前后,曾经接触过这类医疗用品,或者……更可能的是,被人用这种棉花堵住过口鼻。”

综合所有的初步发现,苏晓岚站起身,面向林槐生,做出了她的初步推论:“她绝不可能是自己走到这里,然后以这种姿态躺下的。无论是手腕的勒痕,还是口鼻可能被堵塞的迹象,都指向她是在失去意识或被控制的状态下,被他人搬运到此地的。而这个额头的烙印,从其规整度和位置看,更可能是在她死亡之后,或者至少是深度昏迷、无法反抗时,被人用预热的模具烫上去的。目的是为了制造某种特定的视觉效果。”

林槐生沉默地听着,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被无数羊蹄印环绕、却唯独缺少凶手足迹的诡异现场,扫过那座冰冷古老的祭台,以及台上那具被精心布置过的尸体。他的眼神深邃,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下面却涌动着分析的暗流。“羊蹄印掩盖足迹、伪造的山神烙印、刻意摆出的安详姿态……”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凶手不仅在杀人,他更在精心布置一个舞台,上演一出‘神之惩罚’的戏码给我们看,给所有祭骨岭的人看。他在利用这里根深蒂固的恐惧。”

现场的初步勘查和尸体检验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村民们在那道黄色警戒线外,情绪复杂地观望着,在刘满仓和赵神婆或明或暗的引导下,开始三三两两地逐渐散去。赵神婆依旧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台方向,干瘪的嘴唇不停开合,念念有词,那些关于“神怒难平”、“灾祸将至”的诅咒般的低语,随风隐隐约约地飘过来。刘满仓则显得格外“热心”,他大声地帮着维持秩序,劝离那些还想看热闹的村民,但他眼角的余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瞟向祭台,瞟向正在忙碌的林槐生和苏晓岚,眼神深处,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焦虑。

人群渐渐稀疏。少年白石头却一直徘徊在警戒线附近,没有离开。他紧紧攥着挂在胸前的那个旧单反相机,脸上混杂着犹豫、恐惧,以及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神动。他看着林槐生终于结束了与苏晓岚的交谈,暂时空闲下来,站在祭台边点燃了一支烟,眉头紧锁地思考着什么。白石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他左右看了看,趁着守警察不注意,猛地低下头,快速钻过了警戒线,小跑到林槐生身边,怯生生地伸出手,拽了拽林槐生风衣的衣角。

林槐生低下头,略带疑惑地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白石头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有些颤抖地举起自己的相机,将屏幕转向林槐生,然后按下了回看键。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明显在夜间拍摄的照片。光线不足,噪点很多,画面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拍摄地点是村中祠堂的门口。一个戴着宽大斗笠、完全看不清面容的黑影,站在祠堂门口的阴影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个黑影的肩上,似乎扛着一根长长的、笔直的竹竿,竹竿的顶端,依稀挂着什么模糊的、难以分辨形状的东西。

“是……是昨天晚上,”白石头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结巴,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大概11点多钟……我、我听见祠堂那边好像有奇怪的动静,不像猫狗……我心里害怕,又好奇,就偷偷摸到院子墙根,用、用长焦镜头拍了这张……拍完我就赶紧跑回屋了,没敢再看……”

林槐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他接过相机,熟练地操作着,将照片中那个戴斗笠的黑影局部放大。放大后的画面更加粗糙,但一些细节却显现出来——在那个斗笠的边缘,靠近黑影脖颈的位置,意外地露出了一小片深蓝色的布料碎片。林槐生的瞳孔微微收缩,这颜色,与他刚才在祭台上看到的、白杏身上所穿外套的颜色,极其相似!他的手指继续在控制拨轮上滑动,将照片的右下角,一个原本极易被忽略的角落,不断放大。在那里,在一片模糊的黑暗背景中,隐约可见半个圆形的、带有特定纹路的模糊影子——那轮廓,那大小,与他记忆中赵神婆手腕上系着的那个小铜铃,惊人地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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