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内部持续散发着微热的鹅卵石,被钢铁先生用一根皮绳小心地系好,挂在了工坊最显眼的梁柱上。它看起来依旧普通,混在一堆悬挂的工具和材料样本中毫不惹眼,但老人知道,它是不同的。它是一件信物,一个无声的证明,提醒着他界限的存在与那偶尔投下的、零碎的“真实”。
他没有再去尝试那种笨拙的“邀约”。他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并非平等的交流者,而更像是一个守在神秘花园门口的园丁,偶尔能接到几片随风飘出的、无法理解的奇异花瓣。
他将全部的心神,重新投入到了锻造本身。只是这一次,他的心态已然不同。他不再仅仅追求技艺的精湛,而是开始尝试去“倾听”材料本身的意愿,去“阅读”它们内在的纹路与故事,如同翔泰所做的那样。
这个过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材料的“语言”无声而晦涩,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空灵的心境去捕捉。他常常对着一块木头或矿石一坐就是半天,手指反复摩挲其表面,试图解读那细微的起伏、色泽的深浅、质地的疏密中所蕴含的信息。
失败远多于成功。大多数时候,他感受到的只有物质的冰冷与沉默。
但他没有放弃。那枚温热的鹅卵石如同一个无声的灯塔,在迷茫时给予他一丝微弱的信心。
这天,他决定制作一批新的捕网球(Net ball),这种球对内部网兜结构的木材韧性要求很高。他搬来一批早已阴干备用的桧木段,准备进行筛选。
他拿起一段木材,手指习惯性地抚过表面,感受着纹理。忽然,他心念一动,没有像往常一样只评估硬度和直度,而是尝试着将心神沉浸进去,去“阅读”这段木头。
纹理略显僵硬,触感干涩,内部似乎缺乏活力……他摇摇头,将其放到一旁,属于“已述尽故事”的那一类。
他又拿起第二段。纹理流畅,充满弹性,指尖能感受到内里蕴藏的柔韧生命力……这是上佳的材料。他将其放在“可用”的一堆。
第三段,第四段……他沉浸在这种缓慢而专注的“阅读”中,工坊里只剩下木材轻轻碰撞的声响。
当他拿起一段看起来相当不错的木材时,手指却在某一片区域的纹理上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的滞涩感。那里的纹路看似流畅,但指尖划过时,却能感到一种极微观层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脆弱与空洞。
虫蛀?
非常非常细微,甚至连孔洞都还未形成,只是内部纤维已经开始被某种古老的力量侵蚀、瓦解的前兆。若非他此刻全神贯注地“阅读”,绝对无法发现。
若用这段木头制作捕网球的关键承力结构,短期内或许无恙,但长时间使用后,极可能在某个关键时刻因内部隐性损伤的积累而突然断裂。
他放下这段木头,将其归入“废弃”一类,心中却并无遗憾,反而升起一丝明悟。这就是“阅读”的意义——避开那潜藏的“空洞之核”。
筛选继续进行。大部分木材都被归入两边,唯有少数几段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中间,那是他感觉最为“和谐”、充满生机与可能性的良材。
就在他准备结束筛选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工坊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之前被他判定为“纹理过于扭曲怪异”而淘汰下来的木料。其中一段尤其特别,它并非笔直,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螺旋状的天然弯曲,表面还有几处不起眼的、早已愈合的旧伤疤。
鬼使神差地,他走过去,将那段木头拿了起来。
入手沉重,木质异常紧密。他尝试着像之前一样,将心神沉入其中。
起初,感受到的依旧是那强烈的扭曲感和岁月留下的伤疤痕迹,仿佛在诉说着生长过程中的挣扎与磨难。但渐渐地,当他不再试图用“是否适合制作精灵球”的标准去衡量它时,他“听”到了不同的东西。
那螺旋状的纹理,并非缺陷,而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为了生存而进化出的、独一无二的强化结构,每一道弯曲都蕴含着惊人的韧性。那些伤疤,也并非弱点,而是愈合后变得比周围更加坚硬的、守护般的核心。
这段木头,它无法被切割成标准部件,它的“故事”狂野而充满棱角,与精灵球所需的规整、圆融格格不入。
但它本身,却是一件完整的、拥有强悍生命力的杰作。它不属于任何工具,它只属于它自己。
钢铁先生握着这段木头,久久没有放下。
他回想起翔泰看待材料时的眼神——那平等的凝视。他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翔泰看到的,或许从来不是它们“能用来做什么”,而是它们“本身是什么”。
这段扭曲的木头,其价值不在于是否能成为精灵球的一部分,而在于它独一无二的、充满抗争与韧性的存在本身。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触涌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段木头从废弃堆里拿了出来,没有将其放入“可用”的材料中,而是将其单独放在工作台的一角,如同安置一位特立独行的客人。
他不再打算用它来制作任何东西。它值得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作为一件启示性的纪念。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疲惫,却也伴随着一种心神上的清澈。他坐下来,准备休息片刻。
就在这时,工坊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翔泰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今天似乎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淡扫过工坊内部,掠过那些分类堆放的木材,最后,落在了工作台角落那段被单独放置的、扭曲的桧木上。
他的视线在那里停顿了大约两秒。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坐在那里的钢铁先生。
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
但钢铁先生却清晰地感觉到,在那平静的目光掠过自己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仿佛冰冷的湖面上,泛起了一丝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那感觉微妙到无法捕捉,更像是一种直觉。
翔泰什么也没说,他像往常一样,走到摆放树果的架子前,拿起一颗橙橙果,递给怀里的熊宝宝,然后转身,慢吞吞地离开了。
从进来到离开,不过短短十几秒。
工坊里再次恢复安静。
钢铁先生却依旧保持着坐姿,一动不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工作台角落那段扭曲的木头。
所以……他“读”对了吗?
所以……他那笨拙的、模仿式的“阅读”,终于有一次,勉强触摸到了那“真实”的边缘,以至于让那位存在都投来了……一丝近乎“认可”的微光?
尽管那微光淡薄如晨曦,短暂如露水。
老人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段木头粗糙而独特的表面。
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是物质的冰冷。
而是一种遥远的、无声的共鸣。
如同在深谷中独自呼喊了许久的人,终于听到了一丝来自彼岸的、模糊的回音。
炉火安静地燃烧着,映照着老人眼中闪烁的、复杂而明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