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内,时间仿佛凝固了。
萧绝那一声饱含杀意的“放肆!”,如同惊雷滚过水面,震得所有人魂飞魄散。
翻倒的案几,泼洒的酒液,以及他铁青的面色和赤红的双目,都像一幅定格的画面,充满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那个吟诗的公子吓得脸色煞白,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后半句谄媚的诗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萧绝身上,小心翼翼地转向了高踞御座的帝王。
慕容烬脸上的那点平淡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微微向后靠进龙椅里,指尖在扶手上极轻、极缓地敲击着,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的心尖上。
他的目光,先是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那个瘫软的公子,吓得对方几乎要晕厥过去,然后,才慢悠悠地,落在了依旧僵立在那里的萧绝身上。
“萧将军,”慕容烬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何事……如此动怒?”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询问的意思,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酷寒的冰原。
萧绝胸膛剧烈起伏,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知道自己冲动了,犯了大忌。
但他不后悔!
一想到那人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着殿下,吟诵着轻浮的诗句,他就控制不住胸腔里翻腾的怒火。
“末将……”萧绝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沙哑不堪,他避开慕容烬的目光,转而狠狠瞪了那公子一眼,
“末将只是觉得,此等轻浮之辈,不配玷污殿下清听!”
“哦?”慕容烬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
“萧将军倒是……很关心皇姐。”他刻意放缓了“关心”二字,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整个琼林苑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动了真怒,萧将军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慕容华端坐在那里,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他能感受到慕容烬那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怒意,这怒意不仅仅是针对萧绝的失仪,更是针对萧绝对他那种毫不掩饰的、逾矩的“关心”。
他知道,慕容烬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救萧绝,而是不能任由慕容烬借此机会将事情闹得更大,更不能让萧绝因为自己而遭受灭顶之灾。
那并非出于情愫,而是一种……不能让这唯一可能成为盟友的人,就此折损的冷静计算。
就在慕容烬眼神渐冷,即将下令之时。
“陛下。”
清越的声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慕容华缓缓站起身,天水碧的裙裾如同流淌的星河,在寂静中漾开微光。
他微微垂眸,姿态恭顺,声音平和:“今日琼林之宴,本是雅事。萧将军性情刚直,一时失态,冲撞了陛下,扰了诸位雅兴,确有不妥。”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慕容烬,那双桃花眼里氤氲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一丝恳请,
“然,萧将军年少有为,于北境亦立有战功。若因小过重罚,恐寒了边疆将士之心。不若……小惩大诫,以示天恩?”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承认了萧绝有错,点明了其性格原因,又抬出了北境战功和边疆将士,将一件“冲撞圣驾”的失仪之事,轻巧地化解为“小过”,
最后还将处置权交还给了慕容烬,给足了帝王面子。
沈清弦眼底掠过一丝赞赏。
这位长公主,果然非池中之物。
身处风暴中心,却能如此迅速地厘清利害,以退为进,言辞恳切又不失身份,轻易便将一场可能见血的冲突,拉回了可控的范围。
这份急智与沉稳,绝非寻常深宫女子所能及。
慕容烬盯着慕容华,眸色深沉难辨。
他岂会不知慕容华的心思?这番看似求情的话,实则是在保萧绝,也是在试图平息事端,不让他借题发挥。
他的皇姐,为了另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巧言令色。
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种混合着暴怒和异样兴奋的痛楚。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琼林苑中显得格外瘆人。
“皇姐……总是这般心地善良,为他人着想。”他站起身,走到慕容华身边,距离近得几乎贴上。
他伸出手,抚过慕容华的一丝碎发,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如刀。
“既然皇姐亲自为他求情……”慕容烬的目光扫过下方脸色依旧难看的萧绝,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朕,便给皇姐这个面子。”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萧绝御前失仪,冲撞圣驾,本该重责!念其北境微功,长公主求情,着——革去其京畿卫副统领一职,杖责三十,禁足府中一月,静思己过!”
革职!杖责!禁足!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京畿卫副统领,乃是实权要职,说革就革。
三十军棍,足以让一个壮汉躺上十天半月。
禁足一月,更是彻底将其排除出权力中心。
萧绝猛地抬头,看向慕容烬,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但在接触到慕容烬那冰冷彻骨、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时,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陛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警告——离长公主远点!
他又将目光转向慕容华,只见那人微微蹙着眉,眼帘低垂,看不清神色,但那紧抿的唇线,却泄露了他并非毫无波澜。
“末将……领旨谢恩!”萧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重重叩首。
他知道,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若非殿下开口,今日恐怕……
两名御前侍卫上前,将萧绝带了下去。
经过慕容华身边时,萧绝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仿佛要将这抹身影刻入灵魂,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屈辱,消失在琼林苑的入口。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慕容烬转过身,面对着台下噤若寒蝉的众人,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平淡的、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具。
“宴会继续。”
然而,经历了方才那一幕,谁还有心思欣赏歌舞诗词?这场所谓的“择婿”盛宴,已然变了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血腥气与帝王的威压,令人喘不过气。
慕容华重新坐下,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慕容烬的惩罚,不仅仅是针对萧绝,更是做给他看的。
是在警告他,也在宣告——无论谁试图靠近,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铲除。
他就像一只被无形锁链困住的兽,挣扎得越厉害,锁链就收得越紧。
慕容烬坐回他身边,端起酒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
他的目光落在慕容华看似平静的侧脸上,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皇姐,你看……朕对你,是否足够宽容?”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仿佛很享受慕容华此刻的隐忍与无力。
慕容华没有回答,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抬眼,望向琼林苑外湛蓝的天空,那里有飞鸟掠过,自由自在。
而他,困于这金碧辉煌的牢笼,周旋于疯癫的帝王、忠勇的武将、莫测的太傅之间,前路茫茫,杀机四伏。
这困兽之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