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多伦多还沉浸在一片湿冷的、属于黎明前的深蓝色调中。城市中闪耀的只有零星的街灯、清洁车闪烁的黄灯和早班公交车划破黑暗的头灯,是它半睡半醒时睁开的眼睛。
江夏川行走在这头巨兽的血管里。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被放大,又被远处传来的第一班地铁的轰鸣所吞没。她没有去枫叶汽修厂,也没有去小印度社区。在投入下一场无序的混乱与暴力之前,她有一笔私人债务需要偿还。
一笔法庭的保释金。
她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老街。这里的建筑还保留着上个世纪的风格,维多利亚式的红砖墙上爬满了枯萎的常春藤,像凝固的黑色血管。街道的尽头,有一家古老的二手书店,店名叫“回响”。它的橱窗里没有畅销书,只有一盏昏黄的台灯,照亮了几本褪色的精装书,像是在为往昔的岁月守灵。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挂在门上的铜铃发出“叮铃”一声苍老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微微发酸的气味,与门外那个湿冷、充满机油气味的城市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是一个由文字和记忆构筑的避难所,时间在这里流淌得缓慢而安详。
一个戴着深度老花镜、头发像一团乱麻的老人从书架的阴影里探出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又缩了回去。他像这家书店的守护灵,是这纸堆的一部分。
江夏川脱下风衣,将它搭在手臂上。这件廉价的风衣是她的盔甲,是她扮演麦克侦探时的皮肤。但在这里,她需要卸下伪装。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走进了一座属于自己的神殿。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书店深处的犯罪小说区。这里的书架高耸入云,书本挤得密不透风,每一本都带着被不同人触摸过的、独一无二的痕迹。她没有去寻找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钱德勒、哈米特、麦克唐纳。她的目标只有一个。
她的指尖划过一本本书的书脊,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而神圣的仪式。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敬畏。她在寻找一个封面,一个烙印在她记忆深处的画面。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书架的最底层,她看到了它。
那个熟悉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一个男人孤独的、被拉长的黑色剪影,站在被雨水打湿的街道上,唯一的亮色,是远处一盏孤零零的、在霓虹光晕中显得格外寂寥的街灯。
《柏油丛林与霓虹雨》。
书名用一种冷硬的、仿佛从打字机上敲出来的字体印在封面上。它不仅仅是一本书,它是麦克的世界观,是江夏川在这个冰冷现实中赖以生存的法则和代码。撕毁它,就像背叛了自己的信仰。现在,她要亲手将这份信仰重新拼凑完整。
她抽出那本书,书页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边缘有些许磨损,但内页完整,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她将书捧在手里,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走到柜台前,那个幽灵般的店主再次从书山后浮现。他接过书,用布满老年斑的手在封底上摸索了一下,报出了一个低廉的价格。
江夏川从口袋里掏出卡尔文给的那些皱巴巴的美钞。这些钱沾染过赌场的光、罪犯的汗和卧底的血,它们是混乱世界的通行证。现在,她用这些来自混乱的钱,去购买一份属于自己的秩序。
店主接过钱,甚至没有费心去辨别真伪。在这间店里,书的价值远高于货币。他将书装进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了她。
“雨天读它,味道更好。”老人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了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江夏川点了点头,接过纸袋,转身离开。当她再次推开那扇门,回到那个湿冷的、充满敌意的多伦多街头时,她感觉自己重新穿上了盔甲。
回到她租下的那间汽车旅馆,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临时和冰冷。她将那个牛皮纸袋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崭新的《柏油丛林与霓虹雨》。在它的旁边,静静地躺着那几页被她从原书上撕下、又被她反复摩挲攥得发皱的原始书页。
新与旧,完整与残缺,秩序与混乱。它们并排躺在那里,构成了一幅矛盾而又和谐的画面。
偿还了对秩序的债,她才能更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接下来的混乱之中。
完成了这件纯粹的私事后,江夏川开始进行她的下一步计划。她脱下了那身标志性的风衣和工装靴,将衣服整齐地叠好,塞进了床底。她从一个破旧的购物袋里,翻出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行头: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棉布衬衫,一条普通的牛仔裤,和一双看不出牌子的运动鞋。她将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洗掉了脸上所有属于麦克侦探的冷漠和疏离。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形象:一个面带倦容、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无助的年轻华裔女性。她的脸上写满了初到异国他乡的不安,和寻找失联亲人时的那种特有的、混杂着焦虑与希望的表情。
她伪装成了一个在异国他乡寻找失联亲人的无助者。因为她知道,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里,最危险的伪装不是强大的恐吓,而是弱小的足以让所有人放下戒备的无害。
她将一张自己随手打印的寻人启事揣进口袋。启事上是一个虚构的名字和一张模糊的证件照,下面用中英文写着同样悲伤的故事。
现在,她准备好了。她要去的地方,不再是帮派盘踞的汽修厂,也不是需要用暴力开路的黑暗角落。她要去小印度社区,那个充满了咖喱香气、宝莱坞音乐和无数破碎梦想的地方。
她要去人群里,变成一滴水,融入那片由迷茫、希望、愤怒和无奈汇成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