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豫北乡村,麦收时节的风裹着呛人的麦芒气,刮在脸上又痒又糙。我们村紧挨着洛阳黄河大桥,站在村东头土坡能望见黄河水携沙流淌,可农忙时没人有心思赏景——地里麦子黄得发亮,像铺了层金毯,谁都怕晚收一天就赶上雷雨天。那时村里条件不错,每两个村民组配一台红色收割机,机器“突突”驶过,麦秆切断、麦粒入袋,几千亩麦子几天就能收完,比人工快得多,但大伙依旧绷着弦,农时从来不等谁。
那年麦收,我家麦子偏偏排到最后。不是偷懒,是奶奶突然腿疼难行,父亲和叔叔得轮流在家照料。等腾出空到地头,四周地块已空空荡荡:东边老王家麦茬泛青,西边李家地里播种机“哒哒”作业,南边堂哥家麦秆堆成小山,只剩我家那片金黄麦子孤零零立在中间,麦穗随风摇晃,像被落下的宝贝。我蹲在地埂啃凉馍,馍渣引来得麻雀啄食;叔叔站在旁抽烟,眉头紧锁,烟卷烧到滤嘴都没察觉,只闷声说:“得赶紧收,邻地播种机都等着呢,收完就得播玉米,晚了出苗差劲儿。”
正说着,南头地埂走来堂哥。他扛着锄头、攥着烟丝袋,见我们便笑喊:“叔,咋才来?我家麦子收完半天了。”他在地埂坐下,摸出黄铜旧烟锅——那是他爹传下来的宝贝,边缘已磨得发亮。他往烟锅塞烟丝,火柴“擦”地划亮,吸得“滋滋”响,烟圈飘来,带着焦香。
谁也没料,这烟锅竟惹了麻烦。堂哥抽完烟,随手将烟头弹进旁边麦秸堆——那麦秸刚清出晒了两天,干得一捏就碎。起初只冒点火星,像个小灯笼,可一阵风卷过,火星“噌”地窜高,麦秸“噼啪”作响,火苗瞬间成团,橘红火舌直往我家麦子扑去。
“不好!着火了!”叔叔第一个喊出声,手里烟卷“啪”地掉在地上。邻地人也看见了,有人扯着嗓子喊:“救火!快救火!那边还有麦子没割!”声音劈叉,全村惊动。邻地等着归队的收割机手最先冲来,他们穿蓝色工装、脸上沾着麦灰,高个子师傅边跑边喊:“开收割机过去!先割近火的麦子!”原本只派来一台收割机,这会儿另外两台也“突突”赶来,三台机器并排对着我家麦子,割台“咔嗒咔嗒”转动,麦秆切断声混着火苗“噼啪”声,让人心里发紧。
村里人全赶来了:扛锄头的老人往火边扬土,土末沾白头发也不顾;拎水桶的妇女泼得水花溅满花衬衫;半大孩子举着树枝扑打。有人眼尖瞧见刚播完玉米的地块有条流水渠,几个年轻人跳下去,用锄头扒开水口、搬石头挡着,把原本往南流的水改道,清亮水流顺着田埂漫开,在麦地与火苗间圈出窄窄水带,火舌遇水“滋啦”冒白烟。
父亲从家跑来得,攥着大扫帚扑火,扫帚烧着了就换搬石头挡水。我想帮忙,却被叔叔拦住:“别过来,小心烫着!”他衬衫湿透贴在背上,汗珠子顺着下巴滴,手里还攥着麻袋,紧盯着收割机,怕麦粒撒了。
时间像被拉长,每一秒都难熬。直到最后一垄麦子被收割机吞进,麦粒“哗哗”涌进麻袋,高个子师傅跳下来喊:“收完了!麦粒都在这儿!”叔叔赶紧跑过去翻麻袋,见金黄麦粒饱满,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麻袋“咚”地掉在旁。我看了看太阳,从火苗窜起到麦子归仓,刚好二十分钟。
火灭了,只剩黑糊糊的麦秸灰冒着青烟。大伙站在地埂喘气,有人擦汗、有人喝水、有人说刚才的惊险。叔叔缓过劲,站起来拍掉身上土,冲众人喊:“都别走!我骑摩托买啤酒去!今天多亏大伙,得好好谢谢你们!”说着就往村里跑,摩托车“突突”声很快远去。
这时,堂哥红着脸走过来,手攥着衣角搓来搓去,声音发哑:“叔,今天对不住……都怪我,要是因为我这烟头让你家麦子受损,我就是罪人了。”他头低着,像要哭了。
叔叔刚买啤酒回来,听了这话就笑,把啤酒放地上,拍着堂哥肩膀说:“啥罪人不罪人的?都是一个村的自家人。真着了也不怕,我去你家扛两袋麦子就完了,多大点事。”
堂哥赶紧抬头,眼睛亮了,嗓门也大了:“中!叔,两袋哪儿够?真出事,五袋麦子我也给!”
这话一出,满田埂的人都笑了,刚才的紧张劲全散了。叔叔打开啤酒,给每人递一瓶,啤酒沫子溢出来滴在手上,凉丝丝的。有人喝着啤酒笑说:“今天这事,以后可有得说啦!”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说谁跑得最快、谁技术好、谁最机灵,笑声飘在麦地里,混着麦香,格外好听。
后来叔叔总跟人说,那年麦子最香,不是收成好,是那天啤酒够凉,是有群肯搭把手的乡亲。如今我长大去了城里,可每次想起那年麦收,就会记起三台“突突”响的收割机、堂哥的黄铜烟锅,还有满田埂的笑声——那是乡村最朴实的温暖,像麦粒一样实在,让人一辈子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