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刀疤刘风尘仆仆地带着林富豪回到龙平镇的时候。
林富豪的身上裹着一张单薄的毯子,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软绵绵地倚靠着刀疤刘,头无力地耷拉着。
他原本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如今如同枯草般,杂乱地贴在蜡黄的额头上。
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黑洞,曾经精光四射的眼睛浑浊无神,茫然地对着地面,对周遭的一切,基本上没什么反应。
林镇长站在自家宅邸高高的台阶上,目光触及到侄子林富豪这副模样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脸上的肌肉绷紧,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骇然与不敢置信,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呼唤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他简直不敢认!
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却带着点憨厚的林富豪?
他好好的侄儿,去了一趟广州之后,怎么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我的儿呀!!”
闻讯跌跌撞撞赶过来的人,正是是林富豪母亲。
她一眼看到那裹在毯子里、形如枯槁的身影,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她发疯般扑过去,枯瘦的手指刚触到林富豪冰冷的毯子边缘,巨大的悲痛和惊骇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心口!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猛地一软,像被狂风折断的树枝,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五婶!” 惊呼声四起,旁边的女眷手忙脚乱地去扶。
林镇长的心脏被这接踵而至的冲击狠狠攥住,一股混杂着暴怒、心痛和焦灼的火焰直冲脑门。
“富军,你还愣着干什么?!”
他凌厉的目光如刀锋般射向旁边呆立着的林富军,
“快!把你五婶送到镇医院去。”
紧接着,他又猛地一指被刀疤刘架着、依旧毫无知觉的林富豪,
“把他,也一并送过去!让张院长亲自看看,用最好的药。快!!”
林富军被这雷霆般的命令激得一哆嗦,立刻反应过来,招呼人手,七手八脚地抬起昏厥的林母,又小心翼翼地去接林富豪。
林镇长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兵荒马乱的一幕,看着弟媳惨白的脸和侄儿那非人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力感的暴戾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人群携着哭嚎忙乱散去,偌大的书房鸦雀无声,只有林镇长父子。
林富贵默默为父亲倒了一杯热茶,氤氲的茶香在空气里四处飘散。
他将两份报纸展开,轻轻推到父亲面前的红木桌面上:
“爸,这是刀疤刘带回来的,《广州日报》和《羊城晚报》。”
林镇长的思绪被打断,他戴上老花镜,沉着脸抓过报纸。
“您看看报纸中缝的寻人启事!”
林富贵的声音压得很低。
林镇长锐利的目光顺着林富贵的指尖,看到了刀疤刘登的寻人启事,内容并无不妥。
“您再看看,寻人启事下面的家属声明。”
林富贵的手指精准地往下移动了几分。
“砰!”
报纸被林镇长狠狠掼在厚重的红木桌面上,震得茶杯一晃!
“这份什么狗屁家属声明,是周清恒登的?”
林镇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
“他这是要干什么?阻止周清和那兔崽子回来?”
林镇长气得胸脯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周清恒!他这是看到报纸,知道我们派人去了广州,寻找周清和那个混蛋。”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又是一晃,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所以,周清恒就登了这则狗屁家属声明!他这是在给周清和传话,让他千万别回龙平镇来,太可恶了!”
书房里只剩下林镇长粗重的喘息声,怒火几乎要烧穿屋顶。
林富贵看着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开口:
“爸,其实……我觉得我们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恐怕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顿了顿,迎着父亲陡然射来的、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声音却异常冷静地继续道:
“就周清和肚子里那点墨水?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他会有那闲情逸致去读书看报?”
林富贵微微摇头,眼神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敢说,不管是我们登的寻人启事,还是周清恒登的那则家属声明,恐怕……都白登了。周清和,他压根儿就不会去看报纸。”
林镇长脸上的愤怒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岩浆。
只剩下眼底深处剧烈翻腾的惊愕与一丝被点醒后的茫然。
他看向儿子林富贵,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反驳,想斥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啊,周清和那个混账东西,从小就是个摸鱼打鸟、偷鸡摸狗的货色,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他怎么可能去看报纸?怎么可能去关注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
至于周清和的那两个跟班,估计连他还不如。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瞬间淹没了林镇长。
刚才还如火山喷发般的暴戾,此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愚弄的羞恼。
林镇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那份被揉皱的报纸,仿佛要把它烧穿。
为了引周清和那个王八羔子出来,他花了大价钱,动用了关系,寄予了厚望,派侄子和刀疤刘去了广州……
可这次广州之行,事没办成不提,反而让侄子林富豪惨遭绑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原来从一开始,登报寻找周清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镇长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衬得这方空间的压抑。
氤氲的茶气早已散尽,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富贵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父亲瞬间苍老颓唐下去的身子,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开口。
他知道,父亲需要时间消化这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