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日子就像是指缝里攥不住的细沙，悄无声息就溜走了小半个月。
红星小学的红砖墙、喧闹的城区、飘着油墨香的教室，徐美华和周念薇母女俩已熟稔得如同自家后院。
这份短暂的松快，却像偷来的时光，让徐美华的心里越来越沉甸甸。
“小姨，”
徐美华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掩饰不住的不安，
“我……我得带薇薇回山口村了。这次出来得太久，家里的活计怕是已经堆成山了。
家公和婆母那边，该不高兴了……”
后面的话，被她咽回了喉咙深处，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们敢？”
刘二梅杏眼圆睁，两道利剑似的眉毛倏地扬起，一股子泼辣劲儿瞬间冲散了屋里的沉闷，
“我都还没腾出手去找他们算账呢！你二婶可都跟我说了，那老两口，哼，专拣软柿子捏，成日里就晓得欺负你一个。
你瞧瞧你，一个女人家，干的活比周家那几个壮劳力还重、还多！凭什么？
你嫁进他周家是做正经儿媳妇的，又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
她越说越气，手指头恨铁不成钢地点在徐美华光洁的额头上，
“你呀，就是个实心的秤砣！你那大嫂就算娘家条件再好，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当甩手掌柜吧。
“不患寡而患不均”，知道不？
一个屋檐下，就算不能一碗水端平，那也不能总逮着你和清平压榨。你们得学会反抗，要不然只能吃一辈子的活亏！”
小姨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徐美华早已麻木的心上，又烫又疼，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力量。
她眼圈泛红，不敢直视小姨锐利的目光，只把头埋得更低。
一旁的周念薇鼻尖却酸得厉害，眼眶热热的。心里那股暖流，汹涌得几乎要溢出来。
还得是姨奶奶！这通身的硬气，像块砸不扁锤不烂的石头，哪像姆妈，软得像团棉花，别人还没伸手，自己就先塌下去了。
看着姨奶奶对姆妈的耳提面命，周念薇心底那簇小小的火苗又旺了几分：
这一世，有姨奶奶时不时给姆妈“淬淬火”，兴许……兴许姆妈真能长出点硬骨头，不再像上辈子那样，活得憋憋屈屈，窝囊到死。
刘二梅看着外甥女那副鹌鹑样，又是心疼又是气闷，终究是长长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行了行了，我再强留你，你心里也跟揣着个兔子似的不得安生。”
她转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个用厚实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纸包，塞进徐美华怀里，
“喏，这是我之前拍的那些相片，你方叔都给洗出来了。你带回去，该给谁给谁。”
接着，她用力握住徐美华冰凉的手，
“记着，在周家要是受了委屈，别忍着，抬脚就来县城找我，听见了没有？”
刘二梅的目光像磐石，牢牢锁住徐美华闪烁的眼睛。
“嗯！”
徐美华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鼻头猛地一酸，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应承。
她再也忍不住，张开手臂，紧紧地、几乎是带着点委屈地抱住了刘二梅瘦削却异常挺拔的肩膀。
小姨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让她漂泊无依的心，终于找到了一小块可以暂时停靠的岸。
方校长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妻子和外甥女，眼神里满是理解和无声的支持。
他招手叫来了两辆擦得锃亮的人力三轮车。车夫麻利地把母女俩不算多的行李放好。
刘二梅和方校长一起将徐美华母女俩送到了尘土飞扬的汽车站。
直到那辆老旧的客运班车喷着黑烟，载着满腹心事的母女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二老才转身离开。
一路颠簸，终于到达了龙平镇。
徐美华破天荒地没省那一块钱，咬牙雇了辆人力三轮车。
车轮碾过镇子坑洼的石板路，骨碌碌的声响敲打着母女俩紧绷的心弦。
离家越近，徐美华抱着怀里的周念薇的手指就越用力，指节都泛着青白
三轮车刚拐进山口村那熟悉的、弥漫着牲口粪便和柴火气息的土路口，
几个端着饭碗、倚着墙根晒太阳的婆娘就像闻到了腥味的猫，
“呼啦”一下子就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声浪瞬间把小小的三轮车淹没：
“哎哟喂！美华，你可算是舍得从城里你小姨那金窝窝里爬回来喽！”
村东头的快嘴李婶子嗓门最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徐美华略显整洁的衣裳，
“你还不知道吧？你家公，啧啧啧，前些日子栽倒在堂屋里，中风了！
抬到镇医院才抢回来半条命。前几天才从镇医院挪回家里，都瘫了半边身子呢！
你这当儿媳妇的倒好，拍拍屁股进城享清福去了！啧啧啧……”
“就是就是！”
旁边的王婆子立刻帮腔，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徐美华脸上，她撇着嘴，一脸痛心疾首的假模假样，
“老话怎么说来着？“床前百日无孝子”，你这倒好，老的躺下了，你人影都不见了！
做人儿媳妇的，心肠也太硬了点儿。太不像话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是啊，是啊，以前觉得她老实，是个靠谱的。没想到一遇到事情，她就跑没影了，真的是……”
“可不是嘛，以前大家都说她那个大嫂林秀芳不像话，可你们瞧瞧，林秀芳这些天可没跑路，跟着忙里忙外的。日久见人心呐！”
这些婆娘们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徐美华毫无防备的心口。
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抱着牛皮纸包的手臂瞬间僵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家公，竟然中风了？她才离开了家半个月，怎么会？
清平怎么也不来县城说一声？
周念薇的心里也起了一阵疑惑，她爷爷周远山怎么会中风呢？
上辈子老爷子的身体可硬朗了，直到她死之前，都没听说过他中风的事情。
这些天，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