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龙平镇的气温一天低过一天,接连几场大雪将整个镇子裹得银装素裹,四下里尽是白茫茫一片。
徐美华生怕女儿受冻,每日都将周念薇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圆滚滚活像只软糯的小粽子。
说来也怪,张桂花近来对待林秀芳的态度竟和软了不少。
这转变的缘由倒也实在——林秀芳竟提前把欠她的钱还清了。
早先,周清华和林秀芳为了拿钱给林富民拿去放高利贷,特意向张桂花借了三百块。欠条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一年为期,支付五十块利息。
可张桂花心里总不踏实,生怕小两口吞了她的钱,便免不了日日絮叨,言语间也时常敲打林秀芳。
林秀芳被她唠叨得没办法,索性提前将那三百五十块钱如数还清。
她之所以能拿出这笔钱,倒也不是凭空得来。
原来之前她和周清华在林富民那里投了一千块钱用来放贷。现在年底结算,林富民直接递过来五百块,说是给她的利息。
至于那一千块钱的本金,依然可以放在他那里,继续利滚利,若急用,也能随时取出。
好家伙!这钱生钱的速度,真叫林秀芳又惊又喜。
比起将钱投进煤矿等那迟迟不见的分红,放贷收利真是又快又狠,叫她如何能不心生欢喜?
只不过,林富民再三警告过她:这件事,绝不能叫旁人知道。
因此,即便是她回娘家,面对亲妈蒋玉秀,她也只能将这份狂喜死死按捺在心底。
毕竟,“林富民”这三个字,在林家本就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尤其是在二叔面前。
这日,周清平也顶着风雪回了家,肩上还扛着鼓鼓囊囊一大包年货。
张桂花原本在院门外扫雪,远远看着二儿子扛回了一大包东西,她知道那肯定是周清平置办的年货。
于是,她脸上堆起了笑,张开手正要迎上前去接,却见周清平直接拐进了隔壁王凤英家。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像是被冻住的枯枝,半晌才讪讪地收回。
张桂花胸口堵着一团气,上不来也下不去,烧得她心口疼。
这叫什么儿子?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亲娘?
一大包年货,竟要先紧着隔壁那个……那个外人!她越想越不是滋味,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扭身回了院子,然后重重摔坐在堂屋走廊的长条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过了好一会儿,周清平才又扛着东西进了院子。
他像是压根没看见廊下脸黑如锅底的姆妈,径直越过她,推开门进了西屋。
张桂花气得脸都绿了。
西屋里,暖意混着炭火气。
徐美华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纳着鞋底,旁边还放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是一个火盆,里面放了两块烧红了的木炭。
窗户半开着,渗进丝丝清冷的空气。
听见声音,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些许讶异和欢喜。旁边的摇篮床里,周念薇正百无聊赖地发着呆,玩着自己的的小手。
“清平,你回来了?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啊?”
徐美华放下针线,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外面雪大吧?快喝点水,暖和暖和。”
周清平接过搪瓷杯,暖着手,柔声道,
“我在镇上买了点瓜子、糖,还有盐糖,都是些过年要用的东西。
你留出一部分来,剩下的我再拿给姆妈。”
他掸着身上的雪沫,眼睛却看向摇篮里的女儿,
“大雪封路,你们要去镇上置办年货,可不容易。二叔家的那份,我刚刚已经顺手带给二婶了。”
屋外,脸都气绿了的张桂花还是忍不住开始阴阳怪气的道:
“这世道真是变了哦!儿子养大了,胳膊肘总往外拐,心里只有别人屋里的,老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倒成了多余的!”
张桂花的声音又尖又利,穿透门板,一字不落地砸进了西屋,
“买点东西回来,好的紧着往别处送,都不知道拿给你娘闻闻味道,良心都被狗给吃了!”
徐美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捏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向周清平,只见他眉头蹙了起来,脸上掠过一丝厌烦,但依旧没吭声,只是低头喝着水,仿佛没听见外面的叫骂。
张桂花嚷嚷了一阵,见西屋毫无动静,更是火冒三丈,嗓门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怎么?敢做还不敢当了?躲在屋里当缩头乌龟?真真是让人寒心啊!”
周清平终于“哐”的一声放下搪瓷杯,杯底重重磕在桌上。
他站起身,脸色沉静,眼神却暗了下去。
徐美华担忧地拉住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徐美华心里一紧,下意识跟到门边,隔着门缝往外看。
摇篮里的周念薇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的这个奶奶张桂花哟,一天不作妖,心里恐怕就难受得很。
作吧,尽情地作吧,等将我老爸的耐心作没了,以后他离开这个家,才会毫无留恋,挺好的。
“姆妈,您吵吵什么呢?”周清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冷硬的调子,瞬间压住了张桂花的泼闹,
“年货我买了,该有您的一份绝对不会少。雪这么大,我顺路给二婶送去,免得她老人家再顶风冒雪跑一趟,有什么不对?”
“顺路?你倒是会顺路啊!”张桂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
“你怎么不顺路先来问我一声?怎么不顺路把东西先放我屋里?我看你就是心里没我这个妈!眼里只有你的那个好二婶……”
“姆妈!”周清平打断她,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东西是我花钱买的,我想先给谁后给谁,是我的事情。我花自己的钱买点年货,难道还要先跟您请示批准不成?”
张桂花闻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指发颤地指着他:
“好哇!好哇!周清平!你真是翅膀硬了!什么叫你自己的钱?你……”
“够了!”
周远山终于从屋里踱了出来,沉声喝止了这场闹剧。
徐美华适时地将挑选后剩下的年货提了出来,轻轻放在了堂屋的桌子上。
周远山的一声断喝,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只余风雪簌簌。
张桂花嘴唇哆嗦,终究没再出声,只狠狠剜了周清平一眼,扭身回了自己屋,将门摔得山响。
周清平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徐美华默默将年货放好,看着婆婆紧闭的房门和丈夫紧锁的眉头,心底那点因宽裕钱财带来的喜悦,早已被这冰冷的家庭硝烟吹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