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倦怠和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里缓缓荡开。
林镇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垂手站立在一旁的儿子林富贵。
那眼神复杂,有不甘,有疲惫,还有一丝被现实挫败后的茫然。
“那这周清和……难道我们就彻底不找了?”
他声音很轻,尾音甚至带上了一点不确定的飘忽。
林富贵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父亲铁青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斟酌着每一个字,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安抚和提醒的意味:
“爸,不是不找。您也知道,周清和这个人,滑不溜秋的。
在广州那种地方,他刻意躲着,我们想大海捞针把他揪出来,难度太大了。
而且,如果我们一直这么大张旗鼓地寻找周清和,不说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
万一再惊动了李副县长,让他知晓了“账本”的存在,对我们反而不妙!”
林富贵的话,让林镇长的心猛的一揪。
是啊!李卫民那个老匹夫,连他之前安排人假扮柳家湾那几个死者家属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保不齐,他派刀疤刘和林富豪去广州找周清和的事情,他已经有所察觉。
不行,绝不能让李副县长知道“账本”的存在,毕竟这里面记录的都是他的“罪证”,是他的一道“催命符”。
林富贵观察着父亲骤变的脸色,趁势再添一把火,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
“爸,另外我觉得……我们得防着点‘其他人’。”
“‘其他人’?”
林镇长瞳孔猛地一缩,茫然中带着猝不及防的惊疑,“你指谁?”
林富贵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字,每个音节都像裹着冰碴:
“爸,您想想。安排人假扮柳家湾死鬼家属这事……李副县长他,按道理根本不该知情!”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知道这个事情的,拢共就四个人:您,我,富军,还有……赵德胜。
富军是自家人,这么多年了,根连着根,他不可能反水。”
林富贵目光陡然锐利,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唯一能漏风的……就只有赵德胜那头了。”
“赵德胜?”
林镇长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从椅背上弹起半截身子,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你……你是说,赵德胜他……他背叛了我们?”
他急促地摇着头,仿佛要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又强行压下,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辩解:
“不!不可能!富贵,你糊涂了吗?
我跟赵德胜……那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多少年了,刀山火海我们一起闯过来的!他没道理这么做!”
他双手用力地摆动着,仿佛在驱散无形的威胁,语速飞快:
“再说了,柳家湾征地那档子事,沾血的活儿还是他赵德胜亲自带人干的,那可是好几条人命!
他赵德胜……他赵德胜自己手上也沾着血呢!
他……他把这件事情捅给李卫民?那不是……那不是把自己的脑袋往绞索里送吗?天底下哪有这种蠢货!”
林富贵看着父亲一脸的不相信,并未争辩,只是等那近乎咆哮的声音在烟雾中消散。
他清咳一声,声音不高,冷冷的道:
“爸,您说得都对。您和赵德胜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沾着血的交情……这些都假不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锐利如刀:
“可您告诉我,柳家湾村那几个死者临死之前,写下的绝笔信为什么会落到李副县长的手里?
他向前微微倾身,压迫感陡增:
“就如您所说,那几个人是赵德胜亲自带人处理的。
他干了多少年的公安了?算是个老刑侦了!搜查现场、清理痕迹,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那几个泥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是怎么把一封要命的信藏下来,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交到了李卫民的手上?”
林镇长闻言,颓然跌坐回椅子里,沉重的身躯压得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面某处虚无,手指无意识地痉挛着,仿佛想抓住什么。
林富贵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在他深信不疑的“铁板一块”上,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狰狞的裂缝。
“搜身……他怎么可能不搜身……”
林镇长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除非……除非那信是他故意留下的。或者是他……”
“或者,是他的人‘疏忽’了,而这份‘疏忽’,恰好就成了他手里的另一张牌。”
林富贵冷冷地接上,替父亲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结论。
“爸,您想想我们是怎么做的?跟李副县长做交易,我们手里攥着‘账本’当护身符。
那赵德胜呢?他凭什么就甘心一辈子给您当刀?就凭那点‘穿一条裤子’的情分?”
林富贵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性阴暗的寒意:
“人心隔肚皮啊,爸。您费尽心机,讨好李副县长,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县发改局局长的位置吗?
您想往上爬,想坐那个位置……那他赵德胜呢?
他就不想?这么多年了,他就不想挪挪屁股,也坐坐公安局局长的位置?或者……更进一步?”
林富贵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镇长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血丝密布,惊恐和愤怒交织燃烧。
“您别忘了,”
林富贵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
“李副县长能给赵德胜什么?我们又能给他什么?”
林镇长喉咙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爸,有些事情,我们不得不防啊!林富华告诉我,调查组在这里的那几天,赵德胜跟李副县长可是走得很近的。”
巨大的悲凉涌上了林镇长的心头。
他精心构筑的权力堡垒,自以为铁板一块的核心圈层,原来早已从内部开始腐烂、崩塌。
那个他视为臂膀、共享最深秘密的人,竟有可能是悬在他们父子头顶最锋利的那把刀。
“账本”的事情还未解决,但林镇长已经觉得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