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理疯跑出门,院门在他身后撞得砰砰砰响,周远山心头却无半分涟漪,反倒有一股压不住的畅快从心底涌上来。
周清理答应下井挖煤,就像一块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周远怀是村支书,他要是不同意征地,整件事情就很难办,现在这块难啃的骨头,总算被他撬开了一道缝。
周远山惬意地啜了一口滚烫的粗茶,任由那点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去,如同他此刻心头那点隐秘的得意。
“远山呐,征地的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有我这张老脸在,七叔那边我会去劝说。”
周远怀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被抽去筋骨的疲惫。
他的目光投向门外,仿佛想穿透院墙,望见远处山脊上那片属于周家列祖列宗的坟茔。
“至于我们周家的祖坟山地,能不动,自然是最好的。万一实在绕不过去,要迁坟,那也得容我们缓缓,慢慢另寻一处风水上佳的地界安置祖宗英灵,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近乎恳求。
周远怀看着三儿子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头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
家里还有几张嘴嗷嗷待哺,他实在供不起三儿子继续上学了。
“远怀哥,”
周远山猛地拔高调子,放下茶杯,热络地探过身去,手掌拍到对方膝盖上,
“你是我哥,是村支书!我俩更是打小光屁股滚泥塘的交情!
损害我们山口村利益,伤害我们周氏族人福泽的事,我能干吗?”
他话锋一转,脸上那份虚假的热切瞬间被一种意味深长的警示所取代,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如同蛇信在草丛里危险的咝咝作响。
“老哥,你想想前几年柳家湾征地那档子事?哪容得人讲半个“不”字?
那些闹的凶的,不同意征地的,哪个不是被赵所长的人二话不说就铐进派出所了?
要不是我家清华成了林家的女婿,今天登你这门的,可未必是我,指不定就是那赵所长。”
周远山这明里吹捧,暗里恐吓的一番话,让周远怀的心猛的一跳。
几年前,柳家湾村征地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听说好几个不同意征地的人都莫名其妙的进了派出所,没多久,那些人也就莫名其妙的没了。
周远怀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冷汗直冒。
缓了一会儿,他低下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低声问道:
“你刚刚说的煤矿招工一事,真的能落实下来?你可不能让我难做呀!”
周远怀心里还是有担忧的。
“啧,你这话问的。林镇长要是没开金口,我敢上你家门来。我跟你说,让清理进煤矿做事,我敢打包票。
他目光扫过旁边木讷站着的周清林和周清昌两兄弟,仿佛不经意地添了一把火。
“你家老大、老二要是也有心去矿上挣口饭吃,我让清华去林家那头探探口风,应该问题不大。”
“远山叔!你……你说真的?”
话音未落,李丽萍已像被火燎了似的从东屋门边直冲过来。
她嫁给周清恒几年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眼看着孩子就要进上学了,可一大家子挤在一起,连买点东西回趟娘家的私房钱都要攒好久。
钱多多也艰难地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扶着门框挪近了几步,那双因长期操劳而黯淡的眼睛里,此刻也像投入了火种,瞬间燃起灼灼的期盼。
周清林和周清昌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了几分。
他们平日里除了种地,然后就是接点东家砌墙、西家补灶,检瓦的工作,挣几个辛苦钱,哪里比得上进煤矿挖煤收入高。
“侄儿,侄媳妇们,莫急,莫急!”
周远山慢悠悠地摆摆手,脸上挂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渴盼的脸,最终落在周远怀那汗涔涔的面孔上,嘴角又向上扯了扯,露出一种混合着施舍与笃定的神情。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们先别着急。我明天让清华去问问林家,再给答复你们,但我觉得问题不大。”
周远怀听周远山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松快起来,那沉甸甸压在心口的石头仿佛被搬开了一块,连带着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是啊,三个儿子如果都能进矿场挖煤,那就是三个铁打的饭碗!
矿上挖煤的工钱,可比他们兄弟俩在十里八乡给人打零工、砌墙补瓦要丰厚得多,也稳定得多。
家里的吃穿用度,孙辈的学费,甚至……他瞥了一眼钱多多隆起的肚子,那未出世的孩子,似乎都有了着落。
一丝久违的暖意,甚至带着点微醺的憧憬,悄然爬上了他因常年操劳而刻满沟壑的脸颊,暂时驱散了方才被“柳家湾”三个字激起的寒意。
“那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周远怀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感激,甚至有些讨好,他下意识地搓着粗糙的手指。
李丽萍和钱多多更是喜形于色,妯娌俩交换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眼神。
李丽萍甚至手脚麻利地转身去灶房:“远山叔,您再坐会儿,我给您添点茶!”
钱多多也扶着腰,脸上露出了许久不见的轻松笑容,仿佛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沾了光。
周清林和周清昌两兄弟,虽然依旧木讷地杵在原地,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发亮的眼神却泄露了内心的激荡。
下矿井?那是个他们只在别人嘴里听说过的、既神秘又令人敬畏的地方。
几年前,清华在村里招人,他们兄弟俩不舍得砌墙补瓦的工作,错失了进矿场做事的机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每月拿高工资,说不羡慕是假的。
周远山将这一家人的欣喜之色尽收眼底,嘴角那抹混合着施舍与笃定的笑意更深了。
他放下茶杯,瓷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站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襟,目光扫过周远怀那张终于有了点血色的脸,扫过两个侄媳妇期盼的眼,扫过两个侄子强压兴奋的神情。
“远怀哥,你只管放宽心,等消息吧。”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板上钉钉的小事。
说完,他抬脚迈出堂屋门槛,身影融进夜色里。
周远怀一家殷勤地送到院门口,嘴里不住地道着谢。
周远山随意地摆摆手,头也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