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顿时肃然起敬。
她自诩精通音律,却从未想过,一张琴里竟还藏着这许多门道。
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琴师,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虚心请教起来。
两人便隔着一张琴案,聊起了音律。
从宫商角徵羽,到南北曲牌的差异,从《广陵散》的慷慨激昂,到《梅花三弄》的清雅脱俗。
陆笙总能用最浅显易懂的言语,讲出最深刻的道理。
他不像宫里的教习姑姑那样刻板,也不像旁人那样只知夸她声音婉转动听。
他会认真地听她唱完一曲,然后指出她在哪一个转音处气息不稳,在哪一句的感情处理上还稍显稚嫩。
安陵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感觉自己不是一个等待皇帝临幸的妃嫔,而是一个纯粹的歌者,在和一个真正的知音交流。
不知不觉中,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天色不早了,在下不便久留。”陆笙站起身,告辞道。
“小主的嗓子是天赐的宝贝,但近日似乎有些郁结之气,唱出的曲子虽美,却少了些灵动。”
“在下这里有个润喉的小方子,用金银花、胖大海和几片甘草泡水喝,或可有所缓解。”
他将一张写好的方子递了过来。
安陵容接过方子,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他不仅懂她的琴,还听出了她心里的苦。
“多谢陆琴师。”她低声说道,脸颊微微发烫。
自那以后,陆笙便成了延禧宫的常客。
他总能找到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
今天是来送新到的琴弦,明天是来送修补好的琵琶,后天又是听说她得了新的曲谱,特意来与她探讨。
每一次,他都不会待太久,举止永远谦和有礼,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从不谈论宫中的是是非非,也从不打探任何关于皇帝和后宫的私事。
他只跟她聊音乐、聊诗词、聊那些风花雪月的美好事物。
他会告诉她,宫墙外的柳絮已经飘起,像一场温柔的雪。
他会为她画下江南的烟雨小巷,告诉她那里的评弹有多么动听。
他还会用简单的叶子,为她吹奏出山间小鸟的鸣叫。
在与陆笙相处的日子里,安陵容渐渐变了。
她不再整日愁眉苦脸,期盼着那明黄色的身影。
她开始每天精心打扮,不是为了取悦皇帝,而是因为她知道,今天陆笙或许会来。
她开始认真地练琴唱歌,不再是为了争宠,而是因为她想让他听到自己最完美的歌声。
她甚至开始忘记了对富察贵人的怨恨,忘记了复宠的执念。
那些曾经让她辗转反侧的屈辱和不甘,在清雅的琴音和温柔的陪伴下,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宝鹃看着自家小主的变化,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小主终于不再钻牛角尖,脸上有了笑容。
忧的是,这位陆琴师对小主的心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可一个是皇帝的女人,一个是宫里的琴师,他们之间,是永远不可能的。
这日,陆笙又来了。
他带来了一盆小小的茉莉花。
“听闻小主喜欢茉莉的香气,这是在下从宫外寻来的,花开时香气清远,比宫里那些熏香要好闻得多。”
他将花盆放在窗台上,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安陵容看着那盆含苞待放的茉莉,心里甜丝丝的。
“陆琴师,你……”她看着他,忽然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陆笙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着她澄澈的眼眸,那里面带着一丝怯怯的期盼。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因为在下觉得,姑娘的歌声,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不应该被忧愁和怨恨所蒙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姑娘,在我心里,你不是安答应,你只是安陵容。”
安陵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不甘,而是因为感动。
他是第一个把她当成“安陵容”,而不是“安答应”的人。
她忽然觉得,什么复宠,什么恩宠,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人一句“你只是安陵容”。
她想,或许,她不用再等秦昭月那个时机了。
就这样,每日能见到他,能听他弹琴,能跟他说说话,似乎也很好。
她的人生,好像终于照进了一束光。
华妃的失势,就像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张,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从前那些趋炎附势,唯华妃马首是瞻的墙头草们,如今都避之唯恐不及。
翊坤宫门前,开始变得门可罗雀。
而这一切,都被许久未出过头的曹琴默,一一看在眼里。
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懂得审时度势。
她看着夏冬春的迅速崛起,看着皇帝对华妃的日渐冷淡,她知道,天,要变了。
那艘她依附了多年的大船,马上就要沉了。
经过几日几夜的辗转反侧,曹琴默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天夜里,她借口温宜有些不适,亲自去太医院取药。
然后,她甩开了随行的宫人,独自一人,熟门熟路地拐进了通往冷宫的小径。
当她再一次站在秦昭月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门口时,她的心情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如果说上一次还是试探和观望,那么这一次,她带来的是一份沉甸甸的投名状。
院门虚掩着,惊蛰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平静地为她打开了门。
“曹贵人,主子在里面等您。”
曹琴默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迈步走了进去。
秦昭月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摆着一副残局。
她没有看曹琴默,只是专注地盯着棋盘,手里捏着一颗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想好了?”秦昭月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曹琴默没有丝毫犹豫,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臣妾想好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臣妾愿为太妃娘娘效犬马之劳,只求娘娘能护臣妾与温宜周全。”
秦昭月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哦?你要如何为本宫效劳?”
“臣妾愿亲自出面,在皇上面前,揭发华妃多年来犯下的种种恶行!”曹琴默说得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