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凉州三十里,官道没入荒丘。
第一支箭钉进车辕时,林夙正借着晃动的灯烛看文书。
箭尾三道焦痕。
“东南矮丘!”韩青的吼声与弩机震响同时炸开。
车外金铁骤鸣。
林夙合上文卷,抬眼。灯火在他眸底一跳,那光竟是静的。
帘外火把乱舞,映亮顾寒声倏然抬起的眼——冰面下暗流骤急。
“十九人,步七骑十二。”顾寒声的声音压过厮杀,冷而准,“右翼三骑控马习惯像京营的人。”
林夙未语,只将文卷往案上一搁。羊皮纸卷轴与木案轻触,嗒的一声。
声音不大,却让车外韩青的吼令顿了一瞬。
就这一瞬,弩机二度齐发,三名扑近车辕的黑影应声而倒。
车顶骤响!
一道黑影破帘扑入,刀光直刺面门。
顾寒声未拔剑,反手抄起案上铜镇纸,横砸。
骨裂声闷响。黑影倒栽出去。
“不全是赵皓的人。”顾寒声甩腕,瞥了眼车外,“靴底有青鸢传讯用的红胶泥。”
林夙目光微凝。
凉州城内,只三处有这种土。
他忽然笑了。不是冷笑,是唇边极淡的一丝弧度,像夜风掠过水面,转瞬无痕。
“保我?试我?”他声音轻得像自语,“还是……想看看我这把刀,够不够硬?”
话音落时,他食指在车壁某处木纹上一叩。
车外某处阴影里,一支从未动用的袖弩悄然调转了方向。
混战向车队中段压来。护送的凉州卫阵脚渐乱,几名年轻士卒面露惶色。
忽有火把长龙自荒丘另一侧燃起,蹄声如闷雷滚近!
火光映出玄甲上统一的睚眦兽首——
镇国公府亲卫营第二队。
他们停驻丘顶,列阵,沉默。像看戏。
韩青浴血冲至车旁:“大人!他们不动——”
“不会动。”林夙截断他。
他掀帘,探出半身,就着厮杀的火光,朝丘顶望去。
赵皓并不在。但那面睚眦旗在夜风里张狂地翻卷。
林夙看了旗子片刻,忽然抬手,将原本束发的青玉簪抽了下来。
长发垂落肩头,他浑不在意,只将簪子递给韩青。
“去。”他说,“插在道中那棵枯树桩上。”
韩青一愣。
“插在,”林夙重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他们看得见的地方。”
韩青咬牙接过,转身扑入乱阵。
半盏茶后,那支青玉簪稳稳立在五十步外的枯树桩顶。簪头一点莹光,在血色火光里,孤峭得像句谶言。
丘顶的阵列,几不可察地骚动了一瞬。
厮杀声灌耳。
林夙闭目一瞬,复又睁开,眼底已无波澜。
他指腹擦过文卷边缘那道旧折痕——离京前夜,皇帝亲手卷起文书时留下的。
忽有响箭尖啸掠顶,爆开一团青绿焰火!
混战中的刺客动作齐齐一滞。
荒丘西北角,暗夜里传来机括转动的沉闷嗡鸣——
嗡!
一片黑色箭雨撕裂夜幕,覆盖而下!
目标竟是丘顶观战的国公府亲卫营!
“避!”丘顶厉吼炸响。
玄甲阵列被撕开裂口。
三道黑影趁乱贴至车边。
为首者蒙面,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对车窗疾吐十字:
“北辰旧部,受人之托,清路。”
抛入一物:褪色皮囊,打着军中专有绳结。
三人旋即退入阴影,如墨入夜。
战局骤转。
刺客溃退。亲卫营忙于格挡箭雨。
不到半柱香,官道只余尸骸与血。
国公府人马沉默撤走。那面睚眦旗在退却时,旗角扫过枯树桩——
青玉簪不见了。
韩青拄刀喘息,手中空空。老吴头清点弩箭,面色铁青。
顾寒声自地上拾起一箭——非那阵黑雨,而是最初刺客所用。箭杆内圈,一行小字极浅:
内库监造·丙字七号
他递给林夙。
火把将熄的光里,那行字如虫蚁,爬进眼底。
林夙握紧箭杆,指节微微泛白,脸上却仍平静。
内库。
皇帝的私库。
他忽然侧首,看向顾寒声:“顾兄。”
顾寒声抬眼。
“若有一日,”林夙声音很低,仅二人可闻,“你发现你要走的路,和你来时想扶的旗,根本不是同一条道……”
他顿了顿,将箭杆轻轻放在皮囊旁。
“你当如何?”
顾寒声沉默良久。
“那就,”他说,“把旗烧了,照自己的路走。”
林夙笑了。这次是真笑,眼底有星火一掠。
“好。”他说。
夜风卷血腥。远丘狼嚎。
“收拾干净。”林夙放下车帘,“继续赶路。”
“天亮前,要到驿站。”
马车碾过血土,轧入更深的夜。
车厢内,顾寒声忽道:“你的簪子……”
“一根簪子。”林夙闭目养神,“换他们三百铁骑一夜无眠。”
“值得。”
马车颠簸,灯烛终于燃尽。
黑暗里,无人看见林夙唇边那抹未散的弧度。
凉薄,又亮如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