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沈府的桂花正开得泼泼洒洒,青石板路上落了层金粉似的花瓣。青梧正和顾长安在书房对着兵书推演,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的声音带着惊惶:“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皇上赐婚的圣旨到了!”
青梧手里的棋子“啪”地掉在棋盘上,与顾长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错愕。她起身时带倒了脚边的绣墩,顾长安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微颤:“别慌。”
正厅里,传旨太监已站在正中,明黄的圣旨展开在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青梧跪下接旨,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听见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沈府的宁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长女青梧,贤良淑德,性资敏慧,与太子萧景琰年岁相仿,堪为良配。今赐婚东宫,择吉日完婚,钦此。”
“钦此”二字像重锤砸在青梧心上,她猛地抬头,喉咙发紧,竟说不出“谢恩”二字。顾长安站在她身后,指尖攥得发白,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太监收起圣旨,脸上堆起假笑:“沈小姐,恭喜啊,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青梧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散开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臣女……谢主隆恩。”
送走传旨太监,青梧回到书房,棋盘上的棋子还散乱着,刚才推演到一半的阵法永远停在了那里。顾长安走进来,手里拿着她掉落的那枚白玉棋子,声音涩哑:“真的……要接吗?”
青梧没说话,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秋风卷着桂花跑,像极了前世那些被命运裹挟的日子。沈家军功赫赫,手握兵权,皇上忌惮又拉拢,赐婚太子,不过是想把她这枚“棋子”安插在东宫,既能稳住沈家,又能牵制太子,一箭双雕。
“爹和大哥还在边关,二哥在京中值宿,我能怎么办?”青梧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认命的疲惫,“抗旨?沈家满门的性命,赌不起。”
顾长安沉默了,他只是个寒门书生,连为她说句反抗的话都没资格。他把白玉棋子放在桌上:“我去收拾东西,回书院了。”
青梧看着他的背影,想说“别走”,却终究没开口。是啊,他该走了,她要做太子妃了,往后与他,便是云泥之别。
夜里,青梧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簪子插了又拔,拔了又插。母亲走进来,手里拿着那套东宫送来的嫁衣料子,红得刺目:“梧儿,这是命。你大哥二哥在边关浴血奋战,沈家不能倒,你……得担起来。”
“娘,我懂。”青梧接过料子,指尖抚过那冰凉的金线,“只是……只是心里闷得慌。”
母亲叹了口气,替她理了理鬓发:“谁不是呢?你祖母当年也是赐婚,嫁过来时哭了三夜,后来不也把日子过下去了?皇家的媳妇不好当,但为了沈家,你得撑住。”
青梧点点头,看着母亲出去的背影,忽然抓起嫁衣料子,狠狠摔在地上。红得像血,像前世她战死沙场时染的血。
顾长安走了,没说再见,只留下他常坐的那个绣墩,上面还有他蹭落的书墨香。青梧把绣墩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念想。
几日后,大哥沈毅从前线回来,一身征尘未洗,冲进青梧房里:“我去跟皇上说,换个人!让二妹去!”
“大哥!”青梧拉住他,大哥肩上的伤还在渗血,“换谁都一样,皇上要的是沈家的态度。二妹才十二,你忍心吗?”
沈毅一拳砸在墙上,血印渗出来:“可我不能让你去跳火坑!东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地方!”
“我知道。”青梧看着他,眼神忽然定了,“但我是沈家的女儿,该担的,我躲不掉。只是大哥,若有一日沈家不需要这门婚事了,若我……活不下去了,你别为我报仇,好好护着沈家,护着边关的弟兄。”
沈毅红了眼,狠狠抱了抱她:“哥在,哥会常去东宫看你,谁欺负你,哥提着刀去劈了他!”
婚期定在腊月初八,离现在还有三个月。青梧开始准备嫁妆,却在夜里常常惊醒,梦里总有顾长安站在书院廊下看她的样子,眼神干净得像初雪。
她让人去书院送了封信,问他还需不需要那本她批注过的《孙子兵法》。过了几日,信使带回书,里面夹着张纸条,是顾长安清秀的字迹:“书留给你,往后……步步皆坦途。”
青梧把纸条贴在胸口,贴了一夜,第二天晨起,眼睛肿得像桃。她对着铜镜,一笔一划描眉,胭脂涂得比往日浓些,遮住眼底的青黑。
她要嫁了。不是顾长安,不是心上人,是太子,是皇上的旨意,是沈家的责任。
只是偶尔在深夜,她会拿出那枚白玉棋子,摩挲着上面顾长安留下的温度,想起那个桂花落满肩的午后,他说“此阵当攻左路”,她说“应守中路”,争执间,指尖相碰,像触电般缩回。
那时的风,真暖啊。
青梧开始亲手绣嫁妆。不是寻常女儿家的鸳鸯戏水,而是在一方锦缎上绣八阵图,一针一线,把那些与顾长安推演过的阵法都绣进去,藏在繁复的云纹里。
母亲来看她,见她绣得专注,叹道:“何必费这劲,东宫什么没有?”
青梧没抬头,银针穿过锦缎,留下细密的针脚:“娘,这是我自己的念想。”
念想?母亲没再问,只看着她把一根银线绣成蛇蟠阵的形状,那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兵器。
顾长安留下的那本《孙子兵法》,青梧放在梳妆盒最底层,上面压着她绣了一半的锦缎。有时绣累了,她会翻开,看他在页边写的批注,“此处可设伏”“敌军必从右路突围”,字里行间,都是他们曾经靠近的痕迹。
一日,她正绣到“雁行阵”,忽然扎到了手,血珠滴在锦缎上,晕开一小朵红。她没擦,反倒顺着血迹绣了只小雁,振翅欲飞。
“小姐,太子派人送东西来了。”丫鬟捧着个锦盒进来,是东宫的标记。
青梧打开,里面是一支凤钗,累丝嵌宝,华丽得俗气。她随手放在一边,继续绣她的阵图:“知道了,收起来吧。”
丫鬟欲言又止:“来人说,太子问……您喜欢吗?”
“喜欢不喜欢,有区别吗?”青梧的针脚没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送东西的太监没走,在门外候着,似乎在等她的回话。青梧叹了口气,拿起凤钗插在发间,对着铜镜照了照:“替我谢太子,很喜欢。”
太监走后,她立刻拔下凤钗,扔回锦盒,上面的宝石硌得她头皮疼。
她继续绣,把对太子的厌烦,对顾长安的想念,都绣进那些交错的线条里。锦缎渐渐铺满,云纹里藏着长蛇阵、鹤翼阵、衡轭阵……像一幅只有她懂的密码。
婚期前一月,沈毅又来,这次带了个消息:“顾长安考中状元了,授了翰林院编修。”
青梧的针顿了顿,线缠在了一起。她笑着道:“是吗?那挺好,他那么用功。”
沈毅看着她,忽然说:“他托人送了贺礼给你,在我那。”
青梧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大哥,你帮我看看这阵绣得对不对?”
沈毅没再提,只帮她看阵图,手指点在“雁行阵”的血雁上:“这里,雁尾该再尖些,才能显出突围的锐势。”
“嗯。”青梧应着,把雁尾绣得更尖,像能划破空气。
夜里,她却偷偷让丫鬟去沈毅那取了贺礼。是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块砚台,背面刻着“守拙”二字,是顾长安的字。
她把砚台放在梳妆盒旁,与那本《孙子兵法》作伴。守拙,他是在劝她吗?劝她在东宫守拙,藏起锋芒?
她笑了笑,眼泪却掉在砚台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嫁妆渐渐备齐,一箱箱,都堆在库房。母亲让人把那床绣满阵图的锦缎也放进去,青梧却抱在怀里:“这个,我要带着。”
没人知道,那锦缎里藏着多少个午后的争执,多少句“你错了”“是你不对”,多少回指尖相碰又缩回的瞬间。
就当……就当是带个念想吧。她想。
离嫁期还有三日时,青梧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嫁衣,却站在书院门口,顾长安站在里面,手里拿着那本《孙子兵法》,问她“为何不等我”。她想说“我等过”,却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书院的门关上,把他关在里面。
醒来时,枕巾湿了大半。她起身,走到窗前,天边刚泛白,像极了她和顾长安之间的天色,明明要亮了,却总被什么挡住。
她拿起那方锦缎,最后绣上两个小字,藏在云纹最深处:“长安”。
绣完,她把锦缎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
该准备上路了。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她都得走下去。只是这荷包,要贴身带着,带着这点温暖,或许能撑得久些。
腊月初八,雪下得紧。
青梧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鬟为她梳头。铜镜里的人,穿着大红嫁衣,凤冠压得她脖子发酸,胭脂浓得遮住了所有情绪。
母亲在一旁抹泪:“到了东宫,凡事忍忍,别像在家里时任性。”
“嗯。”青梧应着,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外面传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声,是东宫的迎亲队伍到了。沈毅站在门口,一身铠甲,腰间的刀握得死紧,像要去拼命。
青梧被扶起来,红色的裙摆拖在地上,沾了雪,像落了一地血。她走出房门时,下意识往书院的方向望了一眼,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顾长安现在在哪呢?在翰林院编书?还是在看雪?他会不会……偶尔想起她?
上花轿时,她把贴身的荷包攥得更紧,那方绣着阵图和名字的锦缎硌着掌心,像根细小的刺,不疼,却时时提醒着她,曾经有过那样一段日子。
花轿摇摇晃晃,喜乐声震得耳朵疼。青梧闭上眼,想起顾长安说过的话:“沈小姐,其实防守比进攻更需要勇气。”
那时她反驳:“不对,进攻才能掌握主动。”
现在想来,他说得对。防守一段注定失去的感情,守住心里那点念想,确实需要勇气。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翰林院的窗前,顾长安正站着,手里拿着那枚被青梧掉落、他捡了许久的白玉棋子,看着窗外漫天飞雪,雪落在他的肩头,落了厚厚一层,像他没说出口的那句“我等你”。
红妆十里,风雪漫天。青梧的婚轿碾过积雪,往东宫去,车轮下的雪被压出咯吱的声响,像在为那段无疾而终的时光,唱一首无声的挽歌。
而她贴身的荷包里,那方锦缎上的“长安”二字,正被她的体温焐着,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温度,在这冰冷的红妆里,藏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