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药味已经浓得化不开,混着炭火的气息,在殿宇间沉沉地弥漫。青梧躺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脸色白得像宣纸上淡开的墨,连唇边那点常年带着的笑意,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入秋后的风带着凉意,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了她鬓边的银丝。画屏忙去关窗,被她轻轻按住手:“别关……透点气,舒服。”声音轻得像羽毛,稍不留意就散了。
榻前围了好些人,承煜坐在最前面的锦凳上,玄色龙袍的袖口被他攥得发皱,眼底的红血丝比前几日更重了。承砚捧着一碗刚熬好的参汤,正用小勺细细吹凉,动作慢得像是在做什么精细活计,可那微微颤抖的手,却藏不住心里的慌。明玥挺着七个月的身孕,由侍女扶着,眼圈红肿,手里还攥着块给孩子做了一半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心神不宁。
青梧的目光慢慢扫过他们,像要把每个人的模样都刻进心里。她看了看承煜鬓边新添的白发——自她病后,这孩子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白日处理朝政,夜里就守在榻边,连龙椅都搬到了偏殿,只为离她近些。又看了看承砚,这孩子素来沉稳,可这几日煎药时,竟打翻了三次药碗,手上烫出的水泡还缠着纱布。最后落在明玥的肚子上,那里正孕育着新的生命,是她盼了许久的曾孙……
“都……坐近些吧。”她费了些力气,才把话说完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众人依言往前凑了凑,连殿外侍立的太医和内侍,也悄悄挪了脚步,生怕漏听一个字。
青梧喘了口气,目光落在承煜身上,带着几分释然,又带着几分牵挂:“煜儿,你……性子急,这几年虽沉稳了些,可遇事还是容易……冲动。”
承煜喉结滚动,强忍着哽咽:“儿臣记下了,母后。”
“朝中那些老臣……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她继续说,声音断断续续,“他们的话,哪怕难听,也要……听进去。别学你父皇,当年……就是太刚愎,才……”话说到一半,忽然一阵剧咳,画屏忙递过锦帕,上面顿时染开几点刺目的红。
“母后!”承煜猛地起身,想扶她,又怕碰疼了,手悬在半空,急得眼眶通红,“别说了!您歇歇,太医说您需要静养!”
青梧摆了摆手,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神却亮了些,像是回光返照:“听我说完……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转向承砚,目光柔和了许多:“砚儿,你心思细,可就是……太仁厚。往后帮着你皇兄,该狠的时候,别……手软。还有你妹妹明玥,她身子弱,你多……照拂。”
承砚把参汤递到她唇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锦褥上:“娘,您别说了,喝口参汤,有力气了再说。”
青梧却没喝,只是看着明玥,笑了笑:“明玥啊……委屈你了,怀着孩子,还要……来受这份罪。外孙的名字,我想了两个,若是男孩,就叫‘思安’,若是女孩,叫‘思宁’,都盼着……平安顺遂。”
明玥泣不成声,点着头:“娘,我记下了……您会好起来的,会亲手抱小外孙的……”
青梧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开始涣散,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她想起年轻时披甲上阵的日子,想起与先帝初遇的那一天,想起孩子们牙牙学语的模样……那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死后,不必厚葬……就与沈家先烈葬在一起便可,不用……立碑,不用……祭祀,省得……麻烦……”
“母后!”承煜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得不像样,他一把攥住母亲枯瘦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您会长命百岁的!儿臣已经让人去寻海外的仙医了,他们说一定有办法!您不准说这种话!”
承砚也红着眼吼道:“娘,您别胡说!您还要看念安长大,还要教他读书写字呢!”
明玥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侍女连忙给她顺气,生怕动了胎气。画屏和一众老内侍也都抹着眼泪,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青梧被承煜打断,愣了愣,随即笑了,那笑容虚弱却温柔,像秋日里最后一片落在水面的叶子:“傻孩子……人哪有……长命百岁的……”她抬手想摸摸承煜的脸,可手刚抬到半空,就没了力气,重重垂落。
承煜连忙把她的手捂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去暖:“有!母后就有!儿臣是天子,儿臣说有就有!”他语无伦次,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青梧看着他,眼里满是疼惜,却再没力气说话。她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呼吸渐渐变得微弱,胸口起伏越来越慢。
承煜紧紧攥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母后,您醒醒,儿臣给您讲小时候的事好不好?您还记得吗?儿臣小时候偷喝您的药,被您打了手心,后来您又偷偷给儿臣糖吃……您醒醒啊……”
承砚把参汤往她嘴里送,可药汁刚碰到唇瓣,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殿外的风更大了,卷起几片落叶,撞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青梧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睁开眼。只有那只被承煜紧紧攥着的手,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像在无声地回应着他的挽留。
承煜还在不停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承砚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颤抖,明玥靠在侍女怀里,哭得浑身发抖。
长乐宫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那味道里,除了苦涩的药香,还多了些别的东西——是不舍,是牵挂,是未说完的话,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系着病榻上的人,一头系着榻前所有的心,轻轻一扯,就疼得钻心。
谁也没注意,青梧枕下,露出了一角泛黄的纸。那是她前几日趁着清醒,亲笔写的遗言,上面除了交代后事,最后还有一行小字:“若承锐归来,告诉他,娘不怪他……”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泪水打湿过。
只是此刻,谁也顾不上去看那纸遗言。殿里只有承煜的呜咽声,和窗外越来越紧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未完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