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药味已经弥漫了半月。青梧的咳嗽虽见轻,却总在凌晨咳得最凶,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明玥端着刚温好的汤药进来时,见谢云澜正蹲在药炉前,用银匙细细搅着药汁,动作比宫里的御医还细致。
“这味川贝太苦,我加了点蜜渍枇杷膏。”谢云澜抬头,鼻尖沾着点药粉,“刚才尝了尝,苦味还在,却多了点回甘,太后娘娘或许能喝得顺口些。”
明玥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心里微微发酸。自她嫁入谢家,谢云澜的手总是握着手术刀或脉诊,利落干脆,何曾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地调配汤药?连搅药的银匙,都怕刮出声响似的轻。
“你呀,”明玥挨着他蹲下,看着药炉里跳动的火苗,“在家给我熬药时都没这么上心。”
谢云澜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太后不一样。”他往炉里添了块松柴,火光映在眼底,“你看她咳得蜷起身子,却总说‘不碍事’,递给御医的脉案上,连‘疼痛’二字都写得极轻。这哪是普通的老夫人?分明是被岁月磨得累了的英雄。”
明玥沉默着点头。她昨夜守在偏殿,听见青梧在梦里喊“守住城门”,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是十年前藩王叛乱时,青梧以太后之尊坐镇城楼,对着城下叛军掷出玉玺的声音。如今那双手连端碗都发颤,却还在奏折上批下“准”或“驳”,笔尖的力道比年轻时更沉。
“她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明玥轻轻抚摸着凸起的小腹,那里孕育着新的生命,“少女时为皇室联姻,中年时为夫君守国,老了还要为儿孙撑着这江山……连生病都怕给人添麻烦。”
谢云澜把熬好的汤药倒进白瓷碗,药汁呈琥珀色,上面浮着层淡淡的蜜沫。“我改了三服药方了。”他用银匙舀起药汁,在阳光下看了看,“第一副太烈,怕伤了她的脾胃;第二副太温,压不住肺火;这副加了点竹沥,清润又不伤气,苦味藏在回甘里,像她这个人。”
明玥接过药碗,转身走进内殿。青梧靠在软榻上,披着厚厚的狐裘,见她进来,强撑着坐直些:“是云澜调的药?闻着比前几日温和。”
“他说要让您喝出‘苦尽甘来’的滋味。”明玥坐在榻边,用小勺舀起药汁,轻轻吹凉,“您尝尝,若还是苦,我再让他加些蜜。”
青梧张开嘴,药汁滑入喉咙,先是微苦的药味漫开,随即有清甜从舌尖升起,像雨后的山涧,清冽又带着草木香。她眼睛一亮:“这方子改得好……是云澜的手笔?”
“嗯,他说您是‘被岁月磨累了的英雄’。”明玥笑着擦去她唇角的药渍,“还说英雄也该有喝甜药的权利。”
青梧咳了两声,眼里却泛起笑意:“这孩子……倒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通透。”她想起初见谢云澜时,他还是个背着药箱走江湖的少年,在边关为伤兵处理伤口,手法快得像一阵风,却在给孩童包扎时,特意用了带小花的绷带。
“他懂医术,更懂人心。”青梧接过明玥递来的蜜饯,“就像这药,苦得有分寸,甜得有节制,才是真的会调理身子。”
外殿传来谢云澜和御医的争执声。原来他发现御医开的方子用了“千年雪莲”,硬是让换成了本地的“雪绒花”:“雪莲太烈,太后身子虚,补得太急会像烧干锅。雪绒花性温,长在海拔三千米的草甸上,经受过风雪,更合她的性子。”
明玥听见这话,忽然握住青梧的手:“娘,您看,连云澜都知道,您需要的不是猛药,是懂您的温柔。”
青梧望着窗外,谢云澜正蹲在药圃里,小心翼翼地移植雪绒花,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婴儿。阳光落在他身上,和二十年前那个边关少年重合——那时他也是这样,把药草分成一小份一小份,包给伤兵,说“药不在贵,对症就好”。
“是个好孩子。”青梧喃喃道,忽然觉得这药味里,藏着比药效更珍贵的东西,“明玥啊,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个懂你辛苦的人,比什么补品都强。”
明玥低头摸着肚子,笑了。她想起谢云澜总在深夜给她掖被角,想起他看诊时总记得叮嘱病人“药要趁热喝”,想起他此刻正为一株药草弯着腰,心里像被温水泡着,暖得发胀。
谢云澜似乎感觉到她们的目光,回头朝内殿笑了笑,手里还捏着株带着泥土的雪绒花。阳光穿过花瓣,在他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青梧喝下药的最后一口,回甘在嘴里漫开,清清爽爽,没有负担。她忽然明白,所谓“侍亲”,从来不是山珍海味的堆砌,是像谢云澜这样,把对方的辛苦看在眼里,把温柔藏在药香里,让每个被岁月磨累的灵魂,都能在细微处,尝到被珍视的甜。
(药炉里的火渐渐小了,谢云澜往炉里添了块新柴,火苗“噼啪”一声跳起来,映得他眼底的笑意,比炉火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