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紫藤萝爬满了雕花窗棂,初夏的风卷着花香漫进暖阁,青梧正对着一盆新绽的茉莉出神。明玥端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进来时,见她指尖捏着封信,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信纸边角已被摩挲得发皱。
“母后又在看三哥的信?”明玥将茶盏放在紫檀木案上,目光落在信纸上那行遒劲的字迹上——“母后教的‘攻心为上’,儿臣懂了”。
青梧抬眼,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柔和了许多:“你三哥啊,总算是把这句话听进去了。”她将信纸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那里已经装着七封来自边关的信,每一封都比前一封厚重,字里行间的火气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沉敛的底气。
想起三个月前承锐被抬回京城时的模样,青梧至今心有余悸。少年将军躺在担架上,左臂缠着浸血的绷带,高烧让他嘴唇干裂,却仍在昏迷中喊着“杀出去”。秦军医为他剜腐肉时,他咬着木棍冷汗涔涔,愣是没哼一声,可当青梧握着他未受伤的右手说“锐儿,打仗不是只靠刀枪”时,他却别过脸,声音闷得像堵着棉花:“不杀到他们投降,难不成跟他们讲道理?”
那时的承锐,像柄刚开刃的刀,锋利却也易碎,眼里只有“赢”这一个字。青梧没再劝,只是每日去他的病房,给他讲当年守雁门关的故事——讲她如何放掉抓到的羌人俘虏,让他们带回“降者不杀”的消息;讲她如何在阵前与羌人首领谈判,用十车粮草换得三个月休战;讲那些曾经挥刀相向的部落首领,后来如何牵着牛羊来归附,说“沈将军懂我们”。
承锐起初只是听着,后来会插一句“他们要是翻脸怎么办”,再后来,会捧着地图问“若先打最顽固的白狼部,再拉拢摇摆的黑石部,会不会更稳妥”。青梧知道,那柄锋利的刀,正在慢慢淬出韧性。
如今这封信,便是最好的证明。
信里,承锐详细写了他如何处置西羌俘虏:对白狼部的死硬分子,他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圈在营中让他们看着汉军如何耕作、如何炼铁,看那些归顺的羌人部落分到粮食时的笑脸;对黑石部送来的质子,他亲自教他们读书写字,带他们看汉军的军械营,说“你们的族人若肯放下刀,这些农具、这些种子,都会是你们的”。
最让青梧动容的是结尾那句:“前日黑石部首领来降,说‘我们打了三代人,到头来连孩子都吃不饱,将军给的不是枷锁,是活路’。儿臣忽然懂了,母后说的‘攻心’,不是劝他们投降,是让他们知道,投降后能活得更好。”
“你看,”青梧将信递给明玥,指尖点着那句,“他总算明白,刀枪能逼对方低头,却逼不了真心归顺。”
明玥捧着信,忽然想起前日去承锐旧伤复发,青梧亲自去太医院抓药,回来时鬓角沾着雨丝,却笑着说“你三哥在信里说,黑石部送来的奶酪很好吃,让我也尝尝”。那时她还不懂,母后为何总说“锐儿得自己撞过南墙才明白”,如今才算懂了——有些道理,听一百遍不如自己做一遍。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承锐的亲卫小李子,手里捧着个粗布包,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太后,三殿下派人送东西来了!”
打开布包,里面是块巴掌大的玉佩,玉质不算上乘,却雕得格外用心——一面是展翅的雄鹰,一面是低头饮水的羔羊。小李子挠着头解释:“三殿下说,这是黑石部的老匠人雕的,鹰是说咱们汉军勇猛,羊是说羌人归顺后能安稳度日。他还说,白狼部的首领昨夜派儿子来求降,说愿意交出武器,迁到咱们划的草场定居。”
青梧摩挲着玉佩,指腹划过雄鹰的翅膀,那里的羽毛雕得根根分明,像极了承锐信里写的“昨日巡查营地,见归顺的羌人孩子在跟汉军小兵玩弹弓,忽然觉得,比打赢十场仗还痛快”。
明玥忽然发现,母后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的不是牵挂,是骄傲。
“去给你三哥回信,”青梧将玉佩放进锦囊,与那些信放在一起,“就说娘知道他懂了。再告诉他,库房里有去年新收的麦种,让他分给那些要定居的羌人,告诉他们,春天播下种子,秋天就有饭吃——这比什么誓言都管用。”
小李子应声退下,风卷着紫藤花香再次涌进暖阁,吹得案上的茉莉轻轻摇曳。明玥看着母后将锦囊贴身收好,忽然明白,所谓成长,或许就是从“我要赢”,变成“我要让大家都活得好”。
就像那枚玉佩,鹰的锐利还在,却多了羊的温润。
青梧望着窗外,阳光穿过紫藤萝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仿佛能看见边关的田野里,汉军和羌人一起播种,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而她的锐儿,站在田埂尽头,左臂虽不能完全伸直,却稳稳地握着鞭子,眼里的锋芒还在,只是不再只有冰冷的杀气,多了些烟火气的温柔。
“是啊,长大了。”她轻声对自己说,指尖的茉莉香混着锦囊里的信纸味,酿成一种踏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