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庄严肃穆。初升的朝阳将金灿灿的光芒泼洒进来，将殿内铺设的金砖染成一片温暖的淡金色，然而，这璀璨的光辉却丝毫驱散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压抑。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萧景琰高踞于龙椅之上，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指间捏着一个粗糙的油纸包，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包里是少许灰白色的粉末，此刻正随着他指尖难以抑制的微颤而簌簌抖动——这便是从锦儿袖中搜出的“迷魂散”。据太医查验，此药药性猛烈，足以让一个成年壮汉昏睡一日一夜，神智不清。若是长期少量混入饮食汤药，更会潜移默化地损伤服用者的心脉根基，阴毒无比。
龙案的一角，厚厚一叠证词堆积着，最上面一页，是锦儿那歪歪扭扭的画押，那鲜红的手印如同泣血，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匕首，直指幕后主使——柳贵妃。供词详细记录了柳贵妃如何授意，如何提供药物，如何利用安神汤的间隙下手，意图让太子萧承煜“睡过头”，错过重要朝会，从而败坏其名声，为二皇子铺路。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陛下，” 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须发花白的户部尚书，亦是柳氏一族在朝中的重要倚仗之一，颤巍巍地出列，躬身行礼，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柳氏一族，世代忠良，于国有功。柳丞相更是……更是辅佐陛下登基、稳定朝局的肱骨之臣，劳苦功高。此事……此事关乎贵妃清誉，关乎柳氏满门，是否……是否应再详加查证，或可从长计议……”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萧景琰骤然投来的、如同冰锥般凌厉的眼神逼得生生咽了回去，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官服。
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这些平日里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臣工们，此刻大多低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他的目光最终越过众人，投向那洞开的、象征着至高权力通道的殿门之外。
殿外的汉白玉广场上，晨曦微光中，皇后青梧带着年仅七岁的太子萧承煜，正静静地跪在那里。青梧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发髻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衣摆已被清晨的露水濡湿，显得单薄而坚韧。而她身旁的承煜，小小的身躯裹在合体的太子常服里，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没有寻常孩童应有的委屈泪痕，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唇，一双酷似萧景琰的眸子里，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倔强。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小松，那姿态，竟像极了萧景琰年少时在军中磨砺出的风骨。
“陛下——！”
青梧清越而坚定的声音，穿透了沉重的殿门，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太子，乃国之储君，万民之望！柳贵妃身为后宫妃嫔，竟敢包藏祸心，意图以药物谋害储君，此等行径，天理难容，国法难恕！陛下，若此事不能依法严惩，何以彰显国法威严？何以震慑宵小之徒？又何以安定天下臣民之心？”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悲愤与决绝：
“臣妾与太子，今日跪求于此，非为一己之私怨，只为求一个‘公’字，求一个‘法’字！求陛下秉公处置，给太子一个应有的公道，也给这朗朗乾坤、天下百姓一个明白的交待！”
她话音落下，身旁的萧承煜紧跟着俯身，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叩首声。随即，他抬起头，用那尚带稚嫩，却异常清晰、掷地有声的语调说道：
“父皇！儿臣虽年幼，却也熟读圣贤书，知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理。国法无情，不容私谊！柳贵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证据确凿，儿臣……恳请父皇，以国法为重，以社稷为重，依法严惩，勿因私情而废公义！”
母子二人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太和殿内。殿中愈发死寂，连官员们极力压抑的呼吸声，都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此刻，萧景琰面临着登基以来最艰难的抉择。柳家在朝中经营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柳丞相更是牢牢把持着户部，掌控着国家的钱袋子，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此刻依律严惩柳贵妃，势必引发柳家势力的剧烈反弹，轻则朝堂动荡，重则可能影响边境军需、国家财政，甚至动摇国本。可若是为了所谓的“稳定”，对此事从轻发落，或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太子受此大辱却得不到公道，皇家的威严何在？国法的神圣性又将置于何地？日后如何约束群臣，治理天下？
萧景琰缓缓闭上了眼睛，隔绝了眼前的一切。脑海中，纷乱的画面飞速闪过——是多年前夺嫡最凶险之时，柳丞相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以身硬接致命冷箭那决绝的背影；是柳贵妃初入太子府时，那温婉羞涩、如同春日梨花般的浅笑；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殿外，那两道跪在晨曦冷露中，却挺直如松、不肯弯曲半分的脊梁上。
忠臣之功，旧日之情，与国法威严，储君安危，天下公道……孰轻孰重？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底所有的犹豫与挣扎尽数褪去，只剩下帝王的决绝与冰冷。身下的龙椅因他骤然起身的动作，发出一声沉重而刺耳的“吱呀”声响，仿佛也在承受着这抉择的重量。
“传朕旨意！”
萧景琰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大殿的穹顶下轰然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似乎簌簌落下。
“柳氏，身为贵妃，不思贤德，善妒成性，心肠歹毒，竟敢以药物谋害国之储君，罪证确凿，恶行令人发指！即日起，废其贵妃之位，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打入西内冷宫，非死不得出！”
“陛下！” 阶下的户部尚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萧景琰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剑般扫过他，声音更是寒彻入骨：“爱卿，还有异议？”
那目光中的威压与决绝，让户部尚书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浑身一颤，最终颓然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干涩嘶哑：“臣……臣……无异议。”
萧景琰不再看他，继续颁布那足以让朝堂格局天翻地覆的旨意：
“柳丞相，教女无方，治家不严，更兼识人不明，纵容亲眷，难辞其咎！念其往日微功，免去丞相之职，削去一等爵位，贬为江州刺史，即日启程离京，无诏不得返！”
这无异于将柳家的顶梁柱连根拔起，逐出权力中心。
“涉案宫婢锦儿，助纣为虐，罪大恶极，拖出午门，杖毙！其尸身弃于乱葬岗，不得收敛！”
“另，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柳氏一族及其党羽！凡与此案有牵连者，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一律按谋逆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带着凛冽的杀意，如同寒冬腊月的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让所有官员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旨意一下，殿外立刻传来了青梧与萧承煜清晰而郑重的叩首声：
“臣妾（儿臣）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
萧景琰望着殿门的方向，能想象到那对母子此刻的神情。他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他知道，这道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必将掀起滔天巨浪。柳家数十年来经营的势力网络会瞬间崩塌，朝堂之上必然会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和短暂的混乱，甚至可能影响到边境的稳定和国家的运转。
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青梧那句“给天下一个公道”绝非仅仅是口号。帝王之心，可以权衡利弊，但帝王之权，根基在于“信”与“法”。若为一时的稳定而徇私枉法，今日可以为了柳家牺牲太子的公道，明日就可以为了其他利益牺牲律法的尊严。一旦失去了天下人的信任，动摇了国法的根基，那才是真正足以倾覆社稷、导致亡国的弥天大祸！
殿外，青梧扶着承煜缓缓站起身。温暖的晨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母子二人身上，仿佛为她们镀上了一层圣洁而坚定的金辉。承煜仰起小脸，看着母亲平静的侧颜，小声地问道：“娘，父皇……下这样的旨意，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青梧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她的目光悠远，望向那巍峨耸立、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太和殿金顶，那里曾是她无数次仰望、感觉深不可测的地方，而此刻，她却觉得那重重宫阙似乎通透了许多。
“难过，自然是有的。”她轻声回答，语气平和而笃定，“但你要记住，你的父皇，今日做了一个帝王最应该做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你要永远记得，在这世间，公道与法理，或许会因为各种原因而迟来，但只要坚守不弃，它们，就永远不会真正缺席。”
承煜似懂非懂，但他将母亲的话牢牢刻在了心里，小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青梧的衣角，仿佛那是他此刻最安心的依靠。远处，皇宫西苑的方向，隐约传来了沉重的锁钥碰撞声，以及一阵被厚重宫墙阻隔、渐渐微弱下去、最终消散在风中的凄厉哭嚎。
太和殿内，萧景琰并未立刻离去。他独自站在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椅旁，俯瞰着阶下虽然恢复了秩序、但暗流涌动的朝堂。沉默片刻，他侧首对身旁侍立的心腹太监低声吩咐道：“去，告诉皇后，让她……带着太子，来见朕。”
不多时，青梧牵着承煜的手，再次步入这间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抉择的大殿。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景琰一步步走下龙阶，来到承煜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儿子齐平。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承煜的头，声音是罕见的温和：“怕吗？”
承煜看着父亲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回父皇，儿臣不怕。娘亲说过，父皇一定会给儿臣，给天下，一个公道的。”
萧景琰抬起头，目光与站在一旁的青梧相遇。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刚才在殿外那般掷地有声、叩首恳求的人并非是她。看着这样的她，萧景琰忽然觉得胸中块垒尽消，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带着几分释然的笑意。
“你说得对，”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天下的公道，比什么都重要。”
青梧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而优雅的宫礼，声音清越：“陛下英明。”
此刻，阳光正好，温暖地笼罩着殿内的三人——帝王、皇后与太子。帝王的抉择已然落定，如同利刃斩断乱麻，虽不可避免地带来了阵痛与余波，却终究在最关键的时刻，守住了国家法理的底线，维护了储君的尊严，也回应了天下人对“公道”二字的期盼。
青梧知道，朝堂的风波不会就此彻底平息，未来的路依然充满了挑战。但至少，她们母子，以及这个王朝，已经向着法理与秩序，迈出了最艰难也最至关重要的一步。殿外天空湛蓝，云卷云舒，一个新的局面，正在这痛楚与希望交织的晨曦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