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图书馆的穹顶高得像浸在墨里的夜空,数十排樟木书架从殿门一直延伸到最深处,架上的典籍层层叠叠,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在穿堂风里泛着幽光。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织出繁复的花影,空气中浮动着陈旧纸张与樟香混合的味道,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轻响。
十岁的承砚盘腿坐在垫高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摊开的《春秋公羊传注疏》已被他翻得起了毛边。朱笔在书页间游走,圈点勾画密密麻麻,遇到精妙处便在空白处画个小小的勾,见着存疑处则用朱砂点个醒目的圆点。他眉心微蹙,左手按着微微卷边的纸页,右手握着一支狼毫小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半寸处,迟迟未落——方才勘出的第八处谬误,竟牵扯到何休、郑玄、孔颖达三位前朝硕儒的注解,稍有不慎,便会被斥为离经叛道,折辱先贤。
“此处‘元年春王正月’,何休注‘王谓周文王’,实乃牵强。”一个清朗的童声在寂静的书馆里响起,承砚自顾自开口,像是在与泛黄纸页上的先贤对话,“《礼记·大传》明言‘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周之祖为后稷,文王只是受命之王,若以文王为‘王’,则禘祭之礼无从附会。郑玄虽驳何休,却又牵入‘天人感应’,更是舍本逐末……”
他一面说,一面屈起手指轻轻叩击案面,指节与紫檀木相碰,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为自己的论断敲下佐证。片刻后,他终于落笔,朱笔在纸页上划过流畅的弧线,将自己的见解密密匝匝写在空白处,字迹虽带着少年人的稚嫩,笔画间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旁边堆叠的书稿已有尺许高,最上面的《辩经录》封面上,是他自己题写的小楷,笔力尚浅,却已能看出起承转合的骨力,仿佛每一笔都在说:我虽年幼,所言非虚。
三日后,国子监博士李老夫子因查考旧典入馆,偶然瞥见书案旁那叠书稿。他本是眼花,只当是哪个学童随手丢弃的涂鸦,弯腰拾起时指尖触到温润的宣纸,才觉出几分不同。待翻开首页,看清“辩经录”三字,老夫子先是失笑——孩童竟也敢妄谈经义?可再往下看,他扶着老花镜的手指忽然僵住,浑浊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逐字逐句研读,时而拍案叹“妙哉”,时而蹙眉捻须细思,待看到最后一页论及“礼不下庶人”的新解时,竟长舒一口气,对着正在整理书册的承砚深深一揖:“神童!真神童也!”
承砚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得连忙起身,手里的《尔雅》“啪”地掉在地上:“李博士折煞晚辈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出半日便传遍国子监。连几位闭馆多年、号称“十年不窥园”的老博士都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赶来。七十岁的王博士捧着书稿,读到驳斥孔颖达“诗无达诂”处,竟红了眼眶:“老夫钻研《诗经》四十载,竟不如一个十岁孩童看得透彻!”六十岁的刘博士则力主:“此等洞见,当速将书稿付梓,以正学界讹误,让天下儒生都见见真学问!”
承砚站在众人中间,一身月白儒衫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温热,脸上却并无得意之色。他安静地听着诸位博士争执,待众人说得乏了,才轻声道:“晚辈不过是读了几本书,偶有浅见,当不起‘正讹误’三字。”说罢,便小心地将书稿收拢,用蓝布包裹好,抱在怀里向众人行礼告辞,转身时衣袂扫过书架,带起一阵淡淡的樟香。
凤仪宫的窗台上,几盆兰草正抽出新叶,青梧握着小银剪,正将一株文竹的枯枝修去。见承砚抱着蓝布包进来,少年人虽刻意抿着唇,眼角眉梢却藏不住雀跃,便知是书稿得了赏识。她放下剪刀,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整齐的纸页,笑道:“这几日在书馆熬到深夜,原是在做这件大事。”
承砚挨着她坐下,看着她翻开书稿,眼睛亮晶晶的:“娘您看,李博士说我这注解能补先贤之缺。”
青梧一页页翻看,眉头却渐渐蹙起。那些批注直指要害,不仅点破前人注解的逻辑谬误,更引《尚书》《周礼》《左传》佐证,条分缕析,论据扎实,哪里像个十岁孩童的手笔?尤其是论及“井田制”时,竟能结合北疆屯田的实际,指出“古法不可照搬”,这般见识,连朝中老臣都未必有。
“写得很好。”青梧合上书稿,语气却出奇地平淡,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但这书稿,留不得。”
承砚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娘?儿臣并非妄自尊大,所言皆有依据,每一条都能在典籍里找到佐证……”
“娘知道你所言有据。”青梧打断他,指着书稿中一处对汉代大儒郑玄的辩驳,“郑玄注经,历经千年为学界所宗,多少儒生靠研习他的注疏吃饭?你虽指出的是理据,却难免触动固守旧说者的利益。你如今羽翼未丰,这《辩经录》若是传出去,表面是‘神童’的赞誉,背后必是明枪暗箭——说你‘孺子狂妄’还是轻的,怕是要牵连到你父皇,说他纵容皇子折辱先贤,动摇国本。”
她从妆奁里取出火折子,“嚓”地一声吹亮,火苗在她指尖跳动,映得她眼底一片清明。她捏起书稿的一角,将火苗凑了上去。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页,迅速蔓延开来,将那些精妙的辩析、严谨的佐证一点点化为卷曲的灰烬,空气中弥漫开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与窗外的兰草香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娘!”承砚惊呼着想去抢,却被青梧按住手腕。她的手并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少年人挣了两下,终究是停住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半月心血化为灰烬,眼眶一点点泛红,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藏锋守拙,方得长久。”青梧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声音温和却坚定,“真正的学问,不是用来炫耀的利器,是安身立命的根基。就像这兰草,长在幽谷里才得自在,若是移栽到闹市,反倒活不长久。等你有了足够的力量护住自己,护住想护的人,再让这些见解见见天日,也不迟。”
她松开手,将剩下的半叠书稿也投入火盆。火苗“噼啪”作响,仿佛在吞噬一个个鲜活的论点。承砚望着灰烬在风中打着旋儿飘散,忽然想起前日在书馆角落里翻到的《鬼谷子》残篇,里面“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的句子,此刻才真正品出味道——原来真正的智慧,从不是敲锣打鼓地宣告,而是像春雨般,在暗处滋养万物。
他吸了吸鼻子,弯腰对着青梧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儿臣明白了。”
几日后,李老夫子带着国子监的博士们再来凤仪宫,想劝青梧将《辩经录》誊抄一份留存。承砚正在廊下临帖,见了众人,放下笔笑着摆手:“不过是一时戏作,写着玩的,早就烧了。”他指着案上的《兰亭序》,“还是王羲之的字更有意思,晚辈正学着呢。”
众人看着少年人坦荡的笑脸,虽惋惜不已,却也只当是孩童心性,三分热度过后便抛在脑后,渐渐不再提及。王博士临走时还叹道:“烧了也好,省得这孩子被虚名累着。”
只有青梧知道,那个月凉如水的夜晚,承砚悄悄点亮了书案上的灯。他从床底拖出一个樟木小盒,里面铺着防潮的油纸,少年人跪在蒲团上,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笔一划地重抄《辩经录》。他写得很慢,比第一次更谨慎,遇到尖锐的辩驳处,会停下来想半晌,再换一种更温和的措辞。
抄完最后一字,他将书稿仔细折好,放进樟木盒里,又在上面铺了几层旧书,藏进书架最深处,与那些无人问津的孤本为伴。那里面不仅有对古籍的辩驳,更有一个十岁少年对“藏锋”二字的初浅理解——真正的锋芒,从不是急于展露的光亮,而是敛在鞘中,却能洞穿世事的清明。就像此刻窗外的月光,不与烈日争辉,却能照亮夜行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