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书院的晨读声穿过窗棂,落在廊下的芭蕉叶上。九岁的承砚坐在靠窗的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春秋》,小眉头拧得像颗打了结的玉扣。案头摊着先生昨日的批注,朱笔写的“郑伯克段于鄢,实乃兄逼弟反”几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承砚,先生催着交卷了。”邻座的小皇子推了推他的胳膊,“先生的批注还能有错?赶紧抄完了事。”
承砚却没动,指尖划过书页上“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的原文,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不对。”他想起母亲青梧教他读书时说的,“圣人着书,每个字都有分量,批注若不合原文,便是曲解。”
晨读结束后,承砚抱着《春秋》直奔国子监。守门的老吏见他是皇子,本想放行,却被他拦住:“学生承砚,求见国子监博士,有学术要辩,不敢仗身份。”说着便规规矩矩站在阶下等,青布儒衫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里子——这是青梧特意让人做的,说“读书要知民间苦,穿得太好,心容易飘”。
国子监博士周明远听说个九岁皇子要辩《春秋》,只当是孩童胡闹,抱着茶杯在堂内等着。待见承砚进来,小小年纪却行得标准的束修礼,递上的书卷里夹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顿时收起了轻视。
“周博士请看。”承砚指着先生批注的地方,声音清亮,“《公羊传》言‘克者何?杀也。’郑伯与段虽为兄弟,段据京邑谋反,形同二君,故孔子书‘克’,意在贬其失教,而非先生所言‘兄逼弟反’。若按此批注,岂不是将谋逆之罪归到兄长身上?”
周明远呷茶的手顿住了。这孩子不仅指出批注有误,还精准引了《公羊传》作佐证,显然不是随口妄言。他挑眉道:“那你说,孔子为何不言‘弟’?”
“因段‘不弟’。”承砚翻开另一页,指着自己用朱笔圈出的“段出奔共”,“段扩张势力时,郑伯曾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已是警示。段不听,反而举兵,此乃不悌,故圣人不称其为‘弟’,以示贬斥。先生批注只论兄过,不及弟恶,是断章取义。”
他越说越急,小脸红扑扑的,却条理分明,从《左传》的“姜氏欲之,焉辟害”讲到《谷梁传》的“甚郑伯之处心积虑”,句句都扣着原文,竟让周明远一时语塞。旁边的博士们听得入了神,有个老博士忍不住抚须赞道:“小小年纪,竟能贯通三传,难得,难得!”
这场辩论传到萧景琰耳中时,他正在御花园与青梧看承锐练箭。听闻承砚为《春秋》批注去国子监辩理,还引经据典驳倒了博士,他忍不住笑出声,看向青梧:“这孩子,倒有你几分较真。当年你为了军中粮草账册,敢在朝堂上跟户部尚书争得面红耳赤,可不就这模样?”
青梧望着远处书院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朗朗书声,唇角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较真不是坏事。”她转头看向萧景琰,目光清澈,“读书做学问,最忌人云亦云。承砚能看出批注有误,还敢去辩,是他心里存着‘求真’二字。”
“求真?”萧景琰拈起一颗棋子,在掌心转着,“有时候,模糊些反而能周全。”
“陛下说的是权宜,臣妾说的是根本。”青梧语气平和却坚定,“若连经史的真伪都辨不清,将来如何辨人心、断是非?承砚今日争的是批注对错,将来守的便是事理公心。求真,方能明理;明理,方能行正。”
萧景琰看着她眼中的认真,忽然想起当年她初嫁入东宫,他带她看库房里的旧档,她一眼便指出其中一本兵书的错漏,说“一字之差,可能让千军送命”。那时他只当她是武将之女多心,如今看来,这份“较真”,原是沈家骨子里的通透——知道什么该模糊,什么必须分明。
傍晚,承砚捧着《春秋》回来,小脸上还带着辩论后的红潮,见了青梧便扑过来,献宝似的递上博士们联名写的评语,上面“思辨精微,后生可畏”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
“娘亲,我赢了!”他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周博士说,要把我的辩词刻在国子监的碑林上呢!”
青梧接过书卷,见上面满是孩子稚嫩却工整的批注,指尖拂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柔声道:“赢了不是目的。”她指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原文,“你记住今日为何而辩——不是为了胜过谁,是为了让这书上的道理,真正站得住脚。”
承砚似懂非懂地点头,把脸埋在母亲衣襟上,闻到熟悉的墨香,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替他整理衣襟说的:“读书人的心,要像琉璃盏,透亮,才能照见对错。”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摊开的《春秋》上,将承砚的批注映得清晰。青梧看着那小小的字迹,忽然觉得,这宫墙里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权势地位,而是孩子们眼里那份不肯妥协的清明。就像这月光,不管经过多少云层,总能照见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