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太监的尖细嗓音刺破沈府的宁静时,沈青梧正蹲在后院给老将军喂药。青瓷碗里的药汁还冒着热气,混着院角金桂的甜香,让这初秋的午后多了几分暖意。
“沈青梧接旨——”
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一抖,药勺里的药汁洒在老将军的衣襟上。老将军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艰难地抬起手,像是想替她擦去溅在袖口的药渍。自半年前雁门关一战,老将军被流箭射穿肩胛,就再没能挺直过脊梁,连说话都得费尽全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有女青梧,贤淑端方,朕心甚悦。特将其指婚于太子为妃,择吉日完婚。沈家军暂由兵部接管,待新妇入门后,另作安排。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钩子似的在青梧脸上打转。
青梧僵在原地,手里的药碗“哐当”落地,摔成了碎片。
她不是没预料过皇室会对沈家军动手。父亲战死后,这支由沈家世代统领的军队就成了皇帝的心头刺——他们骁勇善战,只认沈家令牌,连兵部的调令都敢驳回。半年前老将军重伤,更是给了朝廷绝佳的借口。可她从没想过,对方会用这种方式——以一场婚姻,一道圣旨,就要抽走沈家军的根。
“沈姑娘,接旨啊。”太监催促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青梧缓缓抬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到堂屋门口,母亲扶着门框站着,脸色比墙上挂着的父亲遗像还要白。几个嫂子抱着孩子缩在廊下,最小的侄儿吓得直哭,却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后院的桂树沙沙作响,像是在替沈家无声地呜咽。
“臣女……接旨。”三个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太监满意地收起圣旨,临走时“好心”提醒:“姑娘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桩婚事的分量。沈家军在姑娘手里交出去,总比将来落个‘抗旨’的罪名好,您说是不是?”
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窥探。母亲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说不出话。嫂子们抱着孩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青梧深吸一口气,走到老将军床前。老人不知何时醒了,浑浊的眼睛里淌着泪,死死攥着她的手腕,那只曾握过三十年长枪的手,如今连握拳都费劲。
“爷爷……”青梧哽咽着,“是我没用……”
老将军缓缓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说什么。青梧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几个模糊的字:“保……保人……军……”
她懂了。爷爷不是可惜兵权,是怕这支部队落到心术不正的人手里,怕那些跟着沈家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将来成了别人手里的刀,或是被鸟尽弓藏。
那天晚上,青梧一个人坐在祠堂。父亲的牌位前,还摆着他生前最爱的梨花酒,酒坛上的封泥早就干了。她摸着牌位上冰冷的“沈毅”二字,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骑马,说“青梧你记住,沈家的人可以输,可以死,但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现在,她却要靠着“太子妃”这顶虚名,眼睁睁看着沈家军被拆解、被同化。那些曾跟着父亲守边关的叔伯,那些在雁门关替老将军挡过箭的亲兵,将来会怎么看她?
“小姐,兵部的人来了,说要交接虎符。”侍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青梧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祠堂的烛火在她身后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株突然长直了的青竹。
她走到前厅时,兵部侍郎正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茶杯,见她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沈姑娘,哦不,该叫太子妃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果然明事理。”
青梧没理他的调侃,只问:“交接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侍郎挑眉:“姑娘说。”
“第一,沈家军的校尉以上军官,一个不能动。”她目光扫过对方,“他们跟着沈家出生入死,朝廷不能寒了人心。”
“第二,军饷要按时发,武器装备按最高规格配给。”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别以为换了主子,就能把他们当弃子糟践。”
“第三,”青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将来若有战事,沈家军必须整建制出战,谁也不能把他们拆成散兵炮灰。”
侍郎脸上的笑淡了:“姑娘,你这不是交接,是提条件。”
“要么答应,要么我抗旨。”青梧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正沈家已经这样了,我这条命,要不要随你们。但你们想清楚,逼死了我,沈家军会不会反,就难说了。”
她赌对了。朝廷要的是一支听话的军队,不是一场鱼死网破的叛乱。
侍郎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点头:“我会上奏陛下。但姑娘也要记住,进了东宫,就该有东宫的样子,别给太子惹麻烦。”
青梧没接话。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妥协。从今往后,她在东宫的每一天,都得像走钢丝——既要让皇室放心,又得暗中护着沈家军。
夜深了,青梧站在城墙上,能看到沈家军的营房灯火。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像极了父亲生前讲过的北斗七星,永远指着北方,永远不会迷路。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母亲给她的嫁妆,上面刻着“平安”二字。可她现在才明白,平安从来不是等来的。有些担子,哪怕再重,哪怕要戴着枷锁前行,也得咬牙扛起来。
毕竟,她是沈家的女儿。这三个字,就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