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老宅地下三层,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氧化后特有的陈腐气味。
厚重的防潮门缓缓开启,冷光从走廊尽头渗出,映在苏晚晴脸上,像一层薄霜。
她踩着低跟皮鞋走入档案库,脚步声在密闭空间中回荡。
李特助紧随其后,神色紧绷如弦:“苏小姐,您权限仅限于调阅与伦理审查相关的医疗记录,不得复制、拍摄或带离任何资料。”
“我知道。”她淡淡回应,指尖轻抚过金属架上一排排泛黄卷宗,“我只是来查账的——只不过,查的是二十年前的旧账。”
李特助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见她从包中抽出一份文件,纸页边缘微微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他接过一看,瞳孔骤缩——《婚内知情权补充协议》,落款日期三年前,双方签字清晰可辨。
“协议第十二条,”苏晚晴声音不疾不徐,“重大事项决策需双方信息对等。而‘家族历史真相是否披露’,显然已构成影响集团声誉与基金会走向的重大事项。”她抬眸直视他,“你说,我有没有资格进来?”
李特助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哑然。他挥了挥手,守卫退开。
苏晚晴没去动最深处标着【绝密·医疗】的红色档案盒,而是径直走向西北角一组编号为“A-1998-Security”的日志柜。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早已知道目标所在。
抽屉拉开时发出一声轻响,惊动了角落里的身影。
小满坐在阴影中,手里抱着一摞老旧磁带,手指微微颤抖。
她认出了苏晚晴——那个曾被全城嘲笑的草包太太,如今却站在傅家最森严的禁地,眼神清明得如同手术刀。
十年前,她还是个小侍女,趁着夜深给被软禁的少爷送去一颗水果糖。
第二天就被调往郊区仓库,再未踏足主宅一步。
而那天夜里,傅景深攥着那颗糖,在床上坐了一整晚。
“别怕。”苏晚晴走过去,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桌上,杯口升起的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不是来清算人的,只是想弄清一件事。”
她翻开手中日志,指尖落在某一页:“1998年10月17日凌晨两点零三分,东侧门临时关闭,持续四小时十七分钟。系统记录显示无外部入侵,也无内部报修。为什么?”
小满呼吸一滞,指甲掐进了掌心。
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夫人……那时候已经快不行了。但她一直醒着,用手语跟贴身嬷嬷说,想托人送一封信出去。”
“谁的信?”
“少爷写的。”小满眼眶泛红,“他说……‘妈妈别睡,我背了新诗给你听’。他还让嬷嬷藏在袖子里带出去,说一定要送到她手上……可门关了。电话线也被剪了。没人能出去。”
苏晚晴垂眸,看着日志上那一行冰冷的时间戳,心中却掀起惊涛。
原来如此。
少年最后的呼救,母亲最后的牵挂,全都被一道铁门生生截断。
她继续翻页,语气平静:“那年的监控录像呢?按标准流程应保存三十天,为何只保留了四十八小时?”
“我父亲的习惯。”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苏晚晴抬头,看见傅景深站在那里。
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身形挺拔,脸色却比往日更显苍白。
目光扫过档案架,最终落在她手中的日志上,像审视一场潜伏已久的入侵。
餐厅重逢是在当晚七点十七分。
长桌两端,烛火摇曳。
银质餐具映着暖光,却照不进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苏晚晴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块牛排,抬眼看他:“今天查到个细节,有点奇怪。录像自动删除的指令,并非来自中央控制室,而是由主卧床头终端发起。”她顿了顿,语调如常,“系统日志显示,操作者认证身份是——傅夫人本人。”
傅景深握刀的手猛然一顿。
刀锋与瓷盘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
“不可能。”他嗓音冷硬,“她那天下午三点就陷入深度昏迷,脑电波平直,医生确认无法自主行动。你怎么会认为……她能在凌晨两点执行电子指令?”
苏晚晴放下刀叉,正视着他:“我也觉得不合理。所以查了终端操作模式——那是她半年前亲自设置的自动化程序,触发条件为‘生命体征监测中断超十二小时’。换句话说,不是她在那一刻主动删除,而是系统按预设规则执行。”
她停顿一秒,一字一句道:“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知有人想看真相,为何还要亲手抹掉最后一段影像?”
傅景深猛地站起,椅子向后滑出刺耳声响。
“够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的震颤,“那些事早就过去了!你不该碰这些,不该翻那些东西!”
“可它们从未过去。”苏晚晴静静看着他,眼中没有挑衅,只有穿透表象的清醒,“它们一直在你梦里重播,在你心跳加速的深夜,在你拒绝靠近任何人的本能里。你以为封存就能消失?可记忆从来不会死去,它只是换了方式活着——比如,变成你的病。”
空气凝固。
傅景深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与他签下协议的女人。
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只想拿钱走人的妻子,也不是媒体口中逆袭上位的心机女主。
她像一把钥匙,无声无息插进了他灵魂最锈死的锁孔。
良久,他转身欲走。
就在手触及门把的刹那,苏晚晴轻声道:“赵嬷嬷说,那天晚上,你冲到灵堂外喊‘妈妈’,可他们给你打了针。你还记得吗?你倒下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
他的背影僵住。
“你不记得画面,但身体记得。你讨厌窗帘后的阴影,是因为你曾蜷缩在那里;你厌恶别人靠近床边,是因为你曾被人强行拖离最亲的人身边。”她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一步之遥,“你不是疯,傅景深,你是伤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不敢看。”
他没有回头,肩线却微微颤抖。
苏晚晴没再说话,只是从包里取出一枚小巧的U盘,轻轻放在餐桌上。
纯黑外壳,没有任何标识。
“这是赵嬷嬷冒死保存的语音笔录。”她声音很轻,却字字落地有声,“录制于她最后一次清醒对话。”
脚步声渐远,餐厅重归寂静。
傅景深依旧背对着门,许久未动。
直到烛火将熄,他才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枚U盘上。
像是一块烧红的铁,静静地躺在冷白的桌面上,等待被拾起。
傅景深站在客房门前,指尖悬在门板上方,迟迟未落。
走廊的壁灯昏黄,映得他侧脸轮廓如刀削般冷硬。
可那双平日里藏匿情绪、波澜不惊的眼睛,此刻却翻涌着某种近乎脆弱的挣扎。
他掌心微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已经十年没有踏进这扇门后的空间,哪怕它只是与主卧相邻的一间客房。
可今晚,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哭声,也不是梦呓,而是键盘敲击的节奏,清脆、冷静、规律得像心跳监测仪上的波形。
哒、哒、哒——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他神经最敏感的节点上。
她还在工作。
他闭了闭眼,终于抬手,轻轻叩了三下。
门开得很快,仿佛她一直在等。
苏晚晴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发丝微乱,眼底有淡淡的倦意,却没有一丝惊讶。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他嗓音沙哑,几乎不像平日那个掌控一切的傅景深。
“我不知道。”她侧身让开,动作轻缓,“但我准备好了。”
他走进去,脚步沉得像踩在深渊边缘。
房间不大,暖光台灯照亮书桌一角,笔记本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尚未保存,标题赫然是:《认知研究伦理公约》本土化实施方案。
页面下方还标注着修改时间:凌晨2:47。
她没关电脑,也没掩饰。
他没坐床边,也没靠近她,只是缓缓在沙发上坐下,背脊挺直,像随时准备撤离。
沉默蔓延了许久,直到窗外月光偏移了一寸,他才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近呢喃:
“如果有一天我也消失了……你会不会……像找这些资料一样,拼命找我?”
苏晚晴怔住。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这个曾在商界翻云覆雨、令无数对手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一句藏了十年的恐惧。
她慢慢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视线与他持平。
“我不是在找资料。”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是在拼凑一个愿意相信我的你。”
他的呼吸一滞。
她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找到赵嬷嬷?因为她只肯对‘真正关心少爷的人’开口。你知道为什么小满愿意交出磁带?因为她说,‘你是唯一一个问‘他当时疼不疼’的人’。”她顿了顿,眼神坚定,“我不需要你感激我,也不奢望你原谅过去。我只想让你明白——我不是利用你知道的秘密,我是想治好我们共同的伤。”
傅景深垂下眼,睫毛在光影中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瞬间,某种坚固的东西终于裂开了缝。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起身离开。
只是缓缓靠向沙发扶手,肩膀一点点松懈下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皮沉重地合上。
苏晚晴没动,也没叫人。
她只是将一条薄毯轻轻搭在他身上,然后回到桌前,合上电脑,低声说了句无人听见的话:
“这一次,换我守着你睡。”
月光静静流淌,照在男人沉睡的脸上,也照在女人静默的身影上。
十年来,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彻底卸防。
而她知道,真正的风暴,还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