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滇南山区，晨雾总在太阳升起前将芒弄村裹得严严实实。这天清晨，余庆照例早起检查小货车的车况时，发现轮胎上结了一层薄霜。他呵着白气，搓了搓手，正要上车预热，就看见老岩支书小跑着过来。
“余书记，省里……省里来电话了！”老岩支书气喘吁吁，手里攥着张纸条，“省委政策研究室的，说下周三要来调研！让咱们准备一下！”
余庆接过纸条，上面是县扶贫办周主任手写的通知，字迹有些潦草，能看出写得很急。调研时间、人员、重点内容都列在上面，最后还有一行小字：“省委农研室副主任带队，规格高，务必重视。”
“下周三……”余庆算了算，“还有五天。”
“五天够干啥？”老岩支书急得直搓手，“咱们村现在这样子……红米倒是收完了，可仓库里堆着四万多斤，还没卖出去呢！食堂、校车这些……这些能算成绩吗？”
余庆把纸条折好放进口袋：“该什么样就什么样。省里领导来看的，就是真实的芒弄村。”
话虽这么说，准备工作还是要做。上午送完孩子，余庆把村干部和合作社骨干叫到村委会开会。大食堂的灶火没熄，王婶煮了一大锅姜茶端进来，大家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缸，脸上的表情却都有些凝重。
“四万三千斤红米，这是咱们村今年最大的家当。”余庆开门见山，“省里领导来看，肯定要问销路。大家有什么想法？”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红米收成比预期好，陈明测算的实际亩产达到了三百二十斤，五十亩地收了四万三千斤。可丰收的喜悦很快被现实的难题冲淡——这么多米，往哪儿卖？
岩香先开口：“网店我试着上架了，但红米单价高，一单最少五斤，七十五块钱，网上买的人不多。这半个月，只卖了四百多斤。”
“超市呢？”有人问。
余庆摇头：“超市要进场费，还要账期，咱们垫不起。而且红米不像蔬菜，走不了量。”
“那……县里单位发福利？”波罕叔试探着问。
“联系了几家，都说要考虑考虑。”老岩支书叹气，“现在年底了，各单位福利早都定好了，临时加不进去。”
会议室又陷入沉默。窗外的雾还没散，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灶膛里的火偶尔“噼啪”一声，炸出几点火星。
一直没说话的陈明忽然开口：“余书记，我有个想法……可能不太成熟。”
所有人都看向这个戴着厚眼镜的农科研究生。
“红米最大的优势，不是产量，是品质和故事。”陈明推了推眼镜，“咱们的检测报告出来了——蛋白质含量比普通大米高15%，富含花青素和多种微量元素，是真正的功能食品。而且这是老品种复耕，有文化价值。”
刘雨接过话：“我们可以做精品包装，打‘芒弄古法红米’的品牌。不跟普通大米拼价格，走高端礼品路线。”
“高端？”有人苦笑，“咱们这穷山沟的东西，谁认啊？”
“故事讲好了就认。”余庆忽然说。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照片前——那是红米收获时拍的照片：老人们弯腰割稻，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金红色的稻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陈明、刘雨，你们把检测报告、种植记录、老品种来历，整理成一份材料。”余庆转过身，“岩香，你负责拍照、拍视频——从育苗到收割，全过程都要有。老岩支书，您组织几个老人，把红米的老故事、老讲究回忆回忆，录下来。”
他看向所有人：“五天时间，咱们做三件事：第一，设计包装，样品做出来；第二，整理材料，形成完整的品牌故事；第三，联系所有能联系的人——苏婷父亲、‘云之南’公司、县里认识的企业，请他们帮忙推广试吃。”
“要是……还是卖不出去呢？”有人小声问。
“那就先存着。”余庆说，“好米不怕放。但咱们得让省里领导看到，芒弄村的东西，值这个价。”
散会后，芒弄村像一架突然上紧发条的机器，全速运转起来。
陈明和刘雨泡在村委会的电脑前，整理检测数据、撰写产品说明。岩香带着几个会玩手机的年轻人，拍视频、剪片子、做公众号推文。老岩支书真的找来了三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食堂里边晒太阳边回忆“以前红米怎么种、怎么吃”，王婶在旁边录音。
余庆则开始打电话。第一个打给苏婷父亲。
“苏叔，有件事得麻烦您。”
听余庆说完，苏老板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小余，红米这东西……超市确实不好卖。单价高，顾客不认识。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可以放在超市显眼位置做展示，弄个试吃点。另外，我认识几个开饭店的朋友，红米做养生饭、煲粥应该不错，我帮你问问。”
“谢谢苏叔。”
第二个电话打给“云之南”公司的李经理。对方听说是红米，有些犹豫：“余书记，我们是做手工艺品的，农产品……不太懂啊。”
“不需要您卖。”余庆说，“只需要您帮忙在客户群里发一下产品介绍，如果有人感兴趣，直接联系我们。另外，如果您公司的员工福利还没定……”
“这个我可以考虑！”李经理爽快了，“先要一百斤，给员工尝尝。效果好再追加。”
第三个、第四个……余庆把手机通讯录里所有可能帮上忙的人都联系了一遍。有些婉拒了，有些答应试试，有些给出了很好的建议。
傍晚时分，余庆收到苏婷发来的微信：“我爸说，他朋友开了家高端民宿，需要特色食材。我把红米资料发过去了，对方很感兴趣，说要一百斤试货。”
接着是岩香兴奋的声音从办公室传来：“余书记！县团委转发了我们的推文！阅读量已经三千多了！有人留言问怎么买！”
然后是陈明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检测报告跑来：“余书记，数据太好了！花青素含量是普通黑米的1.5倍！这个可以做核心卖点！”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但余庆心里清楚，这些都还是“可能”，不是“确定”。四万斤米，一百斤一百斤地卖，要卖到什么时候？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第三天。
上午，余庆正在和包装厂的人讨论设计稿——他们决定用竹筒做包装，既环保又有特色，每个竹筒装两斤米，成本虽然高，但档次上去了。手机响了，是个省城的陌生号码。
“余庆同志吗？我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赵建国。”电话那头是个温和的男中音，“下周三我们要来调研，提前跟你沟通一下。你们村的材料我看过了，很扎实。特别是红米这个产业选择，很有眼光。”
余庆有些意外：“赵主任，您过奖了。我们还在摸索阶段。”
“摸索得好啊。”赵主任笑了，“不瞒你说，我有个老同学在省农科院，他看了你们红米的检测报告，很惊讶，说这个品质在全省都少见。他认识几个做高端农产品的电商平台负责人，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你们可以对接一下。”
挂了电话不到十分钟，一条短信进来，是三个联系方式，后面附言：“就说是我介绍的。”
余庆立刻让岩香联系。第一个电话没通，第二个是个年轻的女声，听说是赵主任介绍的，态度很热情：“芒弄红米？我看过你们的推文，正想联系呢！我们平台主打原产地优质农产品，你们这种有故事、有检测、有视频的，最适合不过！”
聊了二十分钟，对方初步意向：首批上架两千斤，平台负责推广和物流，芒弄村负责供货。如果销量好，可以签长期协议。
“但有个条件，”对方说，“包装必须按我们的要求来，要体现原生态、古法种植的特色。另外，需要你们提供更详细的种植过程视频，我们要做专题页面。”
“没问题！”岩香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挂掉电话，小姑娘眼眶红了：“余书记……两千斤……咱们的红米……能卖出去了……”
余庆拍拍她的肩：“这才刚开始。”
好消息像滚雪球一样。下午，县里一家企业的工会主席亲自打电话来，说要五百斤红米作为员工年终福利，“支持本地扶贫产业”。接着是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采购部联系，询问红米供应量和长期合作可能性。
到第四天晚上，初步达成的意向订单已经超过八千斤。虽然离四万斤还有很大距离，但至少，路通了。
调研前一天，余庆带着大家做最后的准备。仓库里的红米重新整理，分门别类；合作社办公室布置成简易展示厅，墙上贴满照片和图表；大食堂打扫得干干净净，王婶准备了红米饭、红米粥、红米糕，说要让领导们“尝尝咱们的味道”。
傍晚，余庆站在仓库里，看着码放整齐的一袋袋红米。昏黄的灯光下，暗红色的米粒在编织袋里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抓起一把米，米粒从指缝间滑落，发出沙沙的轻响。
老岩支书走进来，在他身边站定。
“余书记，我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老人轻声说，“省里的大领导，专门来看咱们这红米……我爹要是还在，肯定不信。”
余庆把米放回袋子：“岩支书，等红米卖出去了，咱们把村里的路再修修，把学校再盖好点，把老人的养老钱再攒多点——这才对得起这米，对得起这片地。”
老人用力点头。
夜深了，余庆回到村委会宿舍。手机亮了一下，是苏婷发来的信息：“明天要调研了，紧张吗？”
余庆回复：“不紧张。该做的都做了。”
“那就好。对了，林薇……她最近在报社很活跃，写了好几篇关于产业空心化的评论。虽然没点名，但明显是冲着芒弄村去的。”
余庆看着这条信息，沉默片刻，回复：“让她写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你倒是沉得住气。我爸说，她爸前几天还托人打听你呢。”
“打听什么？”
“打听你部队的事，打听你档案的事。不过好像没打听出什么，反而碰了一鼻子灰。”
余庆笑了笑。他想起了那个缺失的档案段，想起了那些不能说的过往。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铠甲。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他回复。
“嗯，你也早点休息。余庆……”苏婷又发来一条，“不管明天结果怎么样，在我心里，你已经赢了。”
余庆看着这行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关掉手机，走到窗前。夜色中的芒弄村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月光洒在刚刚硬化完的路面上，泛着清冷的光。
明天，省里的领导就要来了。
他们会看到什么？会看到一个挣扎求生的村庄，一群不肯低头的百姓，一份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希望。
这就够了。
余庆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枕边，那枚弹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冽而坚实的光。
像一句无声的誓言：
纵前路艰险，此心不改，此志不移。
芒弄村的根，已经扎下了。
接下来要做的，是让这棵树，长得更高，更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