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拘留的期限一到,余不扬是被东山镇派出所的警车送回村口的。他下了车,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反而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昂着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步三晃地往家走。
几天没喝酒,他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只想赶紧回家找点钱,去村里小卖部打几斤散装苞谷酒,再切点猪头肉,好好“庆祝”一下自己出来。
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就看见自家那座熟悉的、有些年头的木楞房院外围了不少邻居,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余不扬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他脖子一梗,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子回来?老子儿子现在在青峰镇当大官!综治办副主任!管着青峰镇的治安!老子在东山镇那是……那是去走亲戚!”
他试图混淆视听,用儿子在邻镇的身份来给自己脸上贴金,掩盖因在老家赌博被拘的丑事。
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余庆的母亲,那个常年被生活重担和边境日头磨砺得皮肤黝黑、此刻却因极度愤怒而浑身颤抖的女人,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她身后,站着余庆的二叔、三叔,以及被搀扶着的、脸色同样难看的奶奶。院子里,还摆着几把竹编的小凳子,显然刚才正在进行一场严肃的家庭会议。
院子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滇南雨季来临前闷热的午后。
“走亲戚?余不扬,你还要不要脸!”母亲的声音尖利而嘶哑,带着积压了二十年的血泪,“你那是赌博!是在咱们东山镇自己家门口被警察抓了!蹲了班房!你还有脸在这里嚷嚷?你知不知道,庆儿刚刚在青峰镇当上副主任,管的就是治安维稳!你这不是在打他的脸,是在拿我们东山镇的烂事,去捅他在青峰镇的心窝子!你是要毁了他的前程啊!”
余不扬被妻子当众揭短,脸上挂不住,尤其是看到两个兄弟和母亲都在,更是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吼道:“你个婆娘懂个屁!老子儿子在青峰镇当官了,老子脸上有光!在咱们东山镇玩玩怎么了?谁敢说个不字?再说了,那点小事,庆儿在青峰镇当官,打个招呼不就摆平了?”
“摆平?我让你摆平!”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抄起靠在墙边的竹扫帚,没头没脑地就朝余不扬打去,“我打死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庆儿在部队拿命换来的前程,在青峰镇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就要毁在你这个在老家惹是生非的老子手里!”
二叔和三叔见状,也早已按捺不住怒火。二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山民,平日里话不多,此刻也气得脸色通红,上前一把扭住余不扬的胳膊:“老大!你真是畜生啊!庆儿在青峰镇出息了,是我们老余家祖坟冒青烟!你不说在东山镇本分点给他长脸,还尽在老家惹是生非!你这次丢人丢在东山镇,让庆儿在青峰镇的单位怎么抬头做人?那边的人会怎么看他?”
三叔脾气更火爆些,直接一脚踹在余不扬的腿弯上,将他踹得一个趔趄:“五毒俱全的东西!喝酒赌钱搞破鞋,哪一样你没沾?以前在东山镇我们懒得管你,现在你敢害在青峰镇工作的庆儿,我第一个不答应!”
奶奶被儿媳搀扶着,老泪纵横,用竹拐杖跺着地上的红土,声音悲愤而绝望:“造孽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不扬啊,你睁开眼看看!庆儿他妈这么多年,一个人在东山镇,含辛茹苦把庆儿拉扯大,为了供他读书,为了让他跳出我们这山沟沟出人头地,到处低三下四借钱!那些年,她白天在山里忙活,晚上回来编竹筐到半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的钱都填了你这无底洞,还得还你在东山镇欠下的赌债!你帮过这个家一点忙没有?你拍着良心问问自己!”
奶奶上气不接下气的又道:“还有我这么一把年纪,好不容易给庆儿从我那表弟跟前求来的机会,眼看着现在要开花结果了,你这个败家子这么搞,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她娘俩吗?”
母亲听到这里,积压多年的委屈和辛酸彻底爆发,她扔掉扫帚,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边哭边控诉,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今天当着妈,当着老二老三的面,当着各位乡亲的面,我把话撂这儿!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跟余不扬离婚!我带庆儿离开这个家!再这样下去,我们娘俩迟早被他害死!你们老余家好不容易出了庆儿这么个麒麟儿,眼看在青峰镇就要有出息了,不能让他这个在东山镇胡作非为的老子,给硬生生拖垮了,害得胎死腹中啊!今天这婚,我离定了!这关系,断定了!”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邻居们议论纷纷,大多是对余不扬的指责和对母子俩的同情。
余不扬被兄弟按住,又被母亲和妻子连番痛斥,尤其是听到“离婚”两个字,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但嘴上依旧不饶人:“离……离什么婚!老子不同意!谁敢让我儿子没爹!”
“有你这样只在东山镇丢人现眼的爹,不如没有!”母亲厉声反驳,眼神决绝。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引擎熄火的声音,接着是一个沉稳而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怎么回事?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余庆不知何时已经从青峰镇赶了回来,正站在他那辆旧摩托车旁。他穿着白色的衬衫,深色西裤,身形挺拔,与这东山镇的农家院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脸色平静,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边境的夜空,看不到底。
看到儿子从工作的青峰镇特意赶回,余不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喊道:“庆儿!庆儿你回来了!快跟他们说,老子没事!快把你妈拉起来,像什么样子!你在青峰镇当官,老子在东山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余庆身上。
余庆没有看父亲,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坐在地上痛哭的母亲身上,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愧疚。然后,他缓缓扫过二叔、三叔和奶奶,最后,才将冰冷的目光投向那个被扭住、一脸希冀看着自己的父亲。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剩下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以及远处山林的鸟鸣。
山风,吹过院落,带着滇南边境特有的、湿润而微凉的气息。
家丑,终究还是在老家东山镇彻底扬开,并且不可避免地,会随风飘向他正奋力拼搏的邻镇青峰镇。
如何处理这场来自家庭内部的危机,维护自己来之不易的前程,成了余庆履新青峰镇综治办副主任后,面临的第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考验智慧和决断,且更加令人心力交瘁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