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薇尼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喧嚣溪流的卵石,瞬间让周围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低了下去。她站在那里,身形依旧纤细,穿着素雅的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薄针织开衫,看起来只是一位寻常的、关心儿子的母亲。
但当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富山雅史,尤其是那位沉默的老绅士时,空气仿佛骤然变得粘稠而滞重。
那不是普通家长面对招生老师时应有的、带着点讨好或探究的眼神。那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冷静底下压着惊涛骇浪般的警惕与一种近乎平等的审视。她搭在路明非肩上的手,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和信号。
富山雅史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就预料到她的出现,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乔女士,您好。冒昧打扰,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富山雅史。”他的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老绅士,语气带着敬意,“这位是我校的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先生。”
路明非感觉到母亲搭在他肩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虽然极其短暂,但他离得足够近,能感觉到那瞬间的僵硬。他抬头看向母亲,却发现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路明非想起来了,母亲知道他。她不仅知道,而且很可能非常熟悉。四年间那些零碎“故事”里,“昂热”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不高,但每一次都伴随着“校长”、“传奇屠龙者”、“亡魂”、“复仇者”这样的标签。
昂热终于动了。
他并未像富山雅史那样表现出热络,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动作优雅得像十九世纪的古老贵族,带着一种历经漫长时光沉淀下来的从容与距离感。
他的目光在乔薇妮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惋惜,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好久不见,乔薇尼,”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瞬间压过了所有背景杂音。他用的甚至是略显亲昵的称呼,而非客套的“乔女士”,仿佛在提醒着某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往。
“站在这里谈话,似乎不太妥当,也容易给明非同学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他没有咄咄逼人,没有直接施压,反而首先考虑到了路明非的处境和可能引发的围观。这份恰到好处的绅士风度,反而比任何强势的姿态都更具压迫感,让人难以拒绝。
乔薇尼的指尖在路明非肩头微微蜷缩了一下。她当然知道昂热的用意,换个地方,就意味着进入了更可控的、也更正式的谈判节奏。但她无法反驳这个提议。在校门口僵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让更多好奇的目光聚焦在明非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四年的准备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挥舞炼金手枪冲锋的执行部专员了,她是一个母亲,一个要用智慧和意志为儿子搏出一条生路的战士。
“当然可以。”乔薇尼的脸上重新浮现出得体而疏离的微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眼神交锋从未发生,“校长先生考虑得很周到。”
她特意点出了“校长先生”这个称谓,既是承认对方的身份,也是在路明非和周围人面前,将这次会面定性为一次“校长亲自出面”的特殊招生谈话,而非其他。
她低头,轻声对还有些发懵的路明非说:“明非,跟妈妈一起,我们去和这两位先生聊聊。”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母亲特有的、保护性的坚定。
路明非茫然地点点头,大脑依旧乱成一团浆糊。
“请。”昂热优雅地侧身,示意方向。那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如同沉默的巨兽,安静地滑了过来。
乔薇尼拉着路明非,跟着昂热和富山雅史,走向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入口的座驾。阳光依旧明媚,树影婆娑,同学们喧闹的声音渐渐远去,但路明非却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未知的、可能再也无法回头的分岔路口。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校门,那里曾代表着他努力维持的、平庸却安全的日常。此刻,那扇门在他眼中,仿佛正在缓缓关闭。
车厢内部极其宽敞舒适,隔音效果极好,车门一关,仿佛瞬间将外面那个喧闹的、阳光明媚的平凡世界彻底隔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雪茄余味。
路明非紧张地坐在母亲身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他能感觉到身边母亲身体微微的紧绷,也能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到前排那位老绅士偶尔投来的、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
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小城的街道上,窗外熟悉的景色飞速掠过,路明非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恍惚。他的人生轨道,似乎正被这辆沉默的豪车,强行拖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最终,车子在一家看起来格调颇为雅致安静的咖啡馆前停下。这家店客人稀少,环境私密,显然是昂热早就选好的地方。
四人走进一个临窗的雅座,深色的沙发隔开了外界的视线。侍者悄无声息地送上红茶和点心,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红茶的热气袅袅升起,在空气中拉出细微的白线,暂时缓和了包厢内凝滞的气氛。
昂热端起骨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至极,仿佛他们真的是来享受一个悠闲的下午茶。他放下茶杯,目光终于再次落在乔薇妮身上,语气平和:
“薇尼,这些年,你把他保护得很好。”他顿了顿,补充道,“从你的定期汇报里,我能看到他的‘平静’和‘普通’。”
路明非猛地看向母亲。定期汇报?母亲一直在向卡塞尔学院汇报他的情况?!
乔薇尼的面色不变,放在膝上的手却悄然握紧。她知道昂热是在敲打她,点明她所谓的“隔绝”从未真正脱离学院的视线,她提供的那些“一切正常”的报告,此刻反而成了对方用来佐证“持续观察必要性”的依据。
“作为一个母亲,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乔薇尼的声音平静无波,迎向昂热的目光,“我希望我的儿子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远离……纷争。我想,这并不难理解。”
“当然,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情感之一。”昂热表示赞同,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慨叹,“但是,薇尼,你真的认为,‘普通’和‘平静’,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吗?或者说,你真的相信,那层脆弱的‘普通’外壳,能永远隔绝风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