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柏府的仆役们已悄然忙碌起来。
一辆宽敞的青帷马车和几辆随行的骡车静静停在前院。
柏月一身清爽利落的月白色常服,外罩鹅黄色比甲,发髻简单绾起,簪一支素银簪。
她站在阶下,看着仆从们将整理好的箱笼稳稳装上骡车。
林清墨仔细地交代管事一些细务,末了又快步走到柏月身边,将一个精巧的锦囊塞进她手里。
“小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柏月握紧微暖的锦囊,心头微酸,深深一福:“多谢嫂嫂费心。家里就辛苦嫂嫂和大哥了。”
她抬眸,望见柏霆站在廊下,对她微微点头,眼中是兄长沉稳的信任。
“行了,时辰不早,该动身了!”柏铮一身劲装大步走来,英气勃勃的脸上带着奔赴前路的兴奋。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动作豪迈,却已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力道,“走了,小妹!”
车轮辘辘,驶离了威远侯府的朱漆大门,也告别了昌洲城连绵的屋宇与熟悉的气息。
官道漫长,兄妹二人同车,柏铮时而指点窗外风物,侃侃而谈军中见闻江湖轶事;时而靠在车厢壁假寐,呼吸沉稳。
柏月则手捧书卷,偶尔看向窗外飞逝的风景,更多时候是静默思索。
路途的颠簸与跋涉,于她而言,亦是观察世事的一份预习。
数日后,马车驶入京都东城一处清幽雅静的巷弄。
在一座粉墙黛瓦、门楣不显的宅邸前停下。
这正是由钟竹提前安置好的居所。
宅院不大,却打理得极为齐整,花木扶疏,小景玲珑。
一个钟竹留下的老成仆人带着几个小厮迎出来,恭敬地称柏月为“姑娘”,柏铮为“二爷”。
柏月环顾四周,清雅寂静,避开了权贵扎堆的喧嚣地带,又不会过于偏僻,钟竹的安排可谓深得她心。
入宅稍作安顿,休整一夜。
翌日,寅正刚过,天色尚青。
柏铮已换上簇新的武官常服,佩刀,面色沉肃地汇入京城官员入朝的人流。
柏月在窗边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熹微晨光里,远处皇城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巍峨的金銮殿上,庄严肃穆。
柏铮敛气屏息,跟在他的主将——威名赫赫的镇国大将军身后,行至丹墀之下。
天子的褒奖恩威并重,旨意宣下:“……柏铮少年英武,忠勤可嘉,擢为宣武校尉,暂领……,随军效力,望尔恪尽职守,不负君恩!”
“臣柏铮,叩谢天恩!”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伏地的身姿透着坚定的力量。
宣武校尉,“小将军”之名虽非正式封号,却已是军中同侪对这位新锐将领迅速升迁的敬称。
下朝归来,柏铮步履生风。
新官服衬得他愈发挺拔如松,眉宇间带着一丝凯旋般的喜悦,更深的却是凝重。
他大步走入柏月所在的东厢小厅。
“月儿!”他唤道,声音洪亮。
柏月正在窗边翻看昨日刚送来的邸报,闻声抬头:“二哥回来了。如何?”
“成了!”柏铮脸上笑容舒展,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水猛灌了一大口,“宣武校尉!陛下还当庭夸了两句。”
“恭喜二哥。”柏月唇角漾开真心的笑意。
柏铮放下茶盏,笑容渐渐敛去,神色转为郑重:“月儿,哥是回来跟你告别的。旨意已下,明日一早,我就要随大将军启程前往西北平乱。”
饶是柏月心性沉静,闻言也不由微微一怔:“西北?这般急?”
“军情如火,片刻耽误不得。”
柏铮点头,眉宇间染上风霜之色,“大将军亲点,我作为新获拔擢的将领,自然是要立时投入军前的。钟离宴也会同行,他是随军参赞,路上也好做个伴。”
提及钟离宴的名字时,他特意留意了一下妹妹的神色。
见柏月只是眸色深了些,并无多余情绪,柏铮才继续道:“这宅子既已安顿妥当,住着也算清静。你不必急,把该办的事都办妥,见见母亲那边的长辈故交,在京中好好休养些时日,再缓缓回昌洲便是。大哥那边我会去信说明。”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兄长的歉意和不容置疑:“哥这次,恐怕就不能陪你在这京都好好逛逛了。”
柏月静默了片刻。
西北风沙之地,刀光剑影。
父亲的警示言犹在耳,兄长与…… 钟离宴此去,前程艰险。
这些念头在心底翻涌,但她面上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知道了。”她声音清越,听不出波澜,“国事为重。二哥放心去就是。我在这边自会照顾好自己,待诸事了结,自会归家。你与钟……钟参赞,万事小心。”
“嗯!”柏铮看着妹妹沉静如水的面容,心头又是骄傲,又是微涩。
他大手习惯性地想拍一拍妹妹的头,抬到一半又改为轻轻落在她肩上,用力按了按,“好!哥的妹子长大了!哥不在,遇事拿不定主意,就去寻母亲故旧中的通家之好,别怕露怯。实在难处……也可以去找找大舅舅,他家在京中到底有根基,消息也灵通。”
柏月颔首,肩头传来的力道温暖而踏实:“嗯。”
窗外,暮色已开始四合,将这方静谧的小院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
柏铮离去那日,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
柏月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二哥一身戎装,与前来催促的军士汇合,马蹄声在青石巷子里敲出急促而坚定的节奏,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京城苏醒前的沉寂。她一直站着,直到云初拿着披风轻轻拢在她肩上。
“姑娘,外面凉,回屋吧。”
柏月转过身,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已归于深潭。
“云初,去把我们带来的现银清点出来,要快。还有,前几日让你打听的京都各大药行、米行的路子,可都理清了?”
云初一愣,随即领会,利落应道:“是,姑娘。东城仁济堂的掌柜与南边有旧,信誉可靠;西市丰裕号虽是北商,但货量足,价格也公道。路线和各家特点,奴婢已记在册子上。”
“很好。”柏月步入室内,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二哥此去西北,绝非寻常剿匪。西北苦寒,又多沙尘,刀箭无眼之外,水土不服、疫病流行只怕更甚。军中虽有医官粮秣,但多一份准备,便多一分生机。”
她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简陋的舆图,指尖从京城滑向西北方向。“我们不能明着跟,会成累赘。但可以‘商’随。”
云初眼睛微微睁大:“姑娘是说……”
“我们扮作药材与粮秣商人的家眷,以贩货为名,循着大军行进的官道或临近路线西行。”
柏月目光沉静,已有了全盘筹划,“钟竹熟悉各路关节,得立刻联系她。我们需要合情合理的路引、货凭,以及一个可靠的、不大引人注目的商队身份。”
她研墨提笔,快速写就一封短信,交给云初:“用我们带来的那只灰鸽,送去老地方。钟竹知道轻重,也会明白我的意思。”
接下来的两日,柏府这座小宅表面平静,内里却紧锣密鼓。
柏月亲自带着云初,以“为城外庄子采购备货”为由,出入几家信誉良好的药行和米行。
她挑选的药材极为讲究:大量金疮药、止血散的基础原料,清热祛瘟的黄连、黄芩,防治冻伤的油脂、烈酒,甚至还有不少便于携带储存的肉干、硬饼、盐糖。
采购分批进行,存放也分散在钟竹通过关系安排的几处不起眼的小货栈。
银钱流水般花出去,柏月眼都没眨,只仔细核对每一批货的成色和数量。
第三日黄昏,钟竹的回信到了,随信附上的还有几份盖着不同商号印记的文书和一张标有建议路线与接应点的绢图。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路已铺,货可存于沿途‘归林’客栈,自有人接应。保重。”
柏月悬着的心稍稍落下。钟竹果然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