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冰棱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你们要杀我,可以。等他咽了这口气,我亲自把脖子送到你们刀下。”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竟徒手伸向阿铁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没有用刀,而是用自己那双曾绘制精密图纸、操控复杂仪器的手,一寸寸地,将那些腐烂、发黑的死肉硬生生挖了出来!
指甲嵌入皮肉,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鲜血与脓水瞬间染红了她的指尖,温热黏滑,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剧痛让昏迷中的阿铁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喉间滚动,像是被噩梦扼住咽喉。
楚云舒的脸白得像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肩头,洇开一片深色。
但她的手,稳如磐石。
做完这一切,她头也不回地喝道:“盐!水!”
士兵们都吓傻了。
用盐水清洗如此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比用刀子剜心还要痛苦!
王大勺第一个反应过来。
这个憨直的汉子二话不说,默默蹲下身,用一块干净的破布蘸着地上的积雪,将刚才泼洒的米汤和泥水一点点擦拭干净。
然后,他跑去自己的营帐,取来了最干净的布条。
与此同时,药庐门口,小铃含着眼泪,高高举起那块火石灰岩板,用她清脆而嘹亮的童音,一字一句地大声朗读起来:
“《败血症处置简要及消毒五要》!其一,凡触伤口者,手必净!其二,凡用器械者,火必烤!其三,凡腐肉必尽除,方可止毒蔓延……”
稚嫩的声音,在死寂的营地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每一句话都在敲打人心。
孙不语呆立原地,目光死死盯着楚云舒那双染满血污的手——那双手,竟比任何刀剪都稳。
忽然,他的视线一顿,盯住了阿铁手腕上的红丝结……
那红线……怎么那么像……裴将军信筒上的缠线?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轰然炸响:火能焚身,也能驱疫;烈酒能醉人,也能杀毒……她不是用邪术,她是拿命理当兵法打!
“我错了……”老军医喃喃自语,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我错了……我错了啊!”
他猛地转身,疯了一般扑回药庐,冲到那简陋的蒸馏炉前,用一双颤抖到几乎握不住火钳的手,重新点燃了炉火。
三更时分,帐内灯火通明。
阿铁的体温,终于从滚烫降至温热。
楚云舒守了他整整一夜,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才松了口气。
她想起身,却因久蹲而腿脚麻木,一个趔趄,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王大勺连忙上前想扶,她摆了摆手,自己撑着一旁的拐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走出帐篷。
外面,天还未亮,但火把已经熄灭。
药庐外,之前那些手持木棍的老兵,此刻全都静静地跪在雪地里,黑压压的一片,额头深埋,呼吸凝成白雾,与雪地融为一体。
楚云舒没有开口,只是走到那只熄灭的香炉前,将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方剂和图解的粗麻纸,稳稳地压在了香炉底下。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而神秘的身影披着兽皮长袍,从阴影中走出。
是边军大巫,萨满古力。
他手持一根雕刻着鹰隼的骨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积雪簌簌滑落。
“长生天在上!”他的声音苍老而雄浑,响彻营地,“此药,非邪术,乃仁术!若战神真要降怒,今日便先降下雷霆,劈死我古力!”
没有人起身。
片刻之后,一个,两个……最前排的老兵们,缓缓俯下身,将额头深深地叩进了冰冷的雪地里。
随即,如潮水一般,全军伏地叩首。
几乎在同一时刻,楚云舒心头猛然一震,似有一股暖流自丹田涌起,贯通四肢百骸。
她袖中那枚古老的血纹玉简微微发烫,“军”字血纹自顶端缓缓下延一寸,光华流转。
她抬起头,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即将破晓的微光,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轻声低语,像是在对自己说:“不是我要赢过你们,而是我……不能输给他们。”
晨风拂面,残雪映辉。
昨夜怒吼的火把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静默的叩首。
那些曾誓要砸毁药庐的老兵们,此刻额头深埋雪中,如同敬拜新生的黎明。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远处山脊传来一声孤鹰长鸣,凄厉划破长空。
紧接着,马蹄踏破薄霜,由远及近——
一名斥候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冲至帐前,声音嘶哑而急切:
“报——!将军!昨夜至今,北狄斥候夜探活动异常频繁!我部在营地西侧山脊的雪地上,发现了数串不属于我军的、新鲜的脚印,尚留余温!”
那斥候话音未落,帐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仿佛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寒意刺骨。
空气凝滞如冰湖,连炭盆中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赵破虏那只独眼猛地一睁,煞气四溢,手已按在腰间刀柄上,发出“呛”的一声金属摩擦音——那声音尖锐得像狼牙刮过铁甲,在寂静中激起一阵战栗。
他向前一步,皮靴踏地,震起细微尘灰,声如闷雷:“将军!末将请令!带一百精锐,摸上山脊,将这些北狄的狗崽子剁成肉酱喂狼!”
杀气瞬间弥漫开来,身后的亲兵们亦是个个目露凶光,牙关紧咬,指节因握刀过猛而泛白。
昨夜的憋屈和对袍泽惨死的悲愤,正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有人喉头滚动,吞咽着血腥味的唾液;有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然而,楚云舒只是静静地听完,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结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映不出半点火光。
她的呼吸极轻,几乎与帐外风雪掠过帆布的窸窣声融为一体。
她只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给。”
赵破虏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将军?”
“他们要的是光,那就,一寸都别给。”楚云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仿佛一位严谨的匠人,在陈述一个最基础的物理定律。
“他们想借灯火判断我军虚实,窥探我军兵力部署,既然如此,我们就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她转向一旁的厨头王大勺,命令简洁清晰:“传令下去,今夜亥时起,全营熄灭所有明火。营帐、哨塔、篝火,一律不许见光。灶火全部改用地下暗炉——前日勘察地形时已命工兵预掘三处基坑,其余以陶瓮加盖闷烧,减少烟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