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二时五十分,距离约定的三点,尚余十分钟。
和平饭店一楼的咖啡厅,一曲舒缓的爵士乐正从老式留声机里流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与黄油的甜腻气息,混合成一种属于这个时代的奢靡味道。
沈凌峰已经安坐于预先挑选的角落。
这个位置堪称绝佳。它藏在一株高大的散尾葵之后,既能将整个咖啡厅的入口尽收眼底,又能透过绿植的缝隙,像一位隐匿的棋手,不动声色地瞥见酒店大堂门口的光景。
桌上没有咖啡。
只有一客对普通人家而言堪称天价的黑森林奶油蛋糕,以及一杯温热的牛奶。
他握着银质的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将蛋糕送进嘴里。动作斯文优雅,神情淡然自若。那副模样像极了一个家教极好的富家小少爷,正在安静地等待他的父母。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前世,他沈凌峰品过世间最顶级的珍馐,也尝过无数山野之间的独特滋味。但此时此刻,这块甜得有些发齁的蛋糕,却让他品出了一丝久违的幸福。
那是属于“活人”的幸福。
舌尖的甜味,是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证明。
二时五十五分,两道身影准时出现在咖啡厅门口。
霍振华与吕嘉盛。
两人像是要去面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神情恭敬到了极点,又夹杂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忐忑与期盼。在侍者的引导下,他们几乎是小跑着穿过铺着厚重地毯的过道,快步走向沈凌峰所在的角落。
当他们的视线终于锁定那个小小的身影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仿佛前方有一道无形的气墙。
霍振华深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价值不菲的西装领带,这才带着吕嘉盛,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小大师,”他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是一种近乎请示的语气,“我们……没来晚吧?”
沈凌峰没有立刻回答。
他慢条斯理地用勺子刮下最后一小块奶油,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然后才端起牛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舍得抬起眼皮,看了看面前这两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僵硬的香港富商。
他的目光很平静,像一汪不起波澜的古井。
然后,他用那把小银勺,轻轻敲了敲咖啡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随即指向对面的深红色天鹅绒沙发。
“坐。”
霍振华和吕嘉盛如蒙大赦,连忙坐了下来,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活像两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小大师,您看,我们的事情……”吕嘉盛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沈凌峰却仿佛没有听见。他拿起餐巾,慢悠悠地擦了擦嘴角,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咖啡厅的入口方向。
“我还有客人。”他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你们的事,等会儿再说。”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配上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以及那副不容置疑的“小大人”口吻,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又极具压迫感的矛盾。
霍振华和吕嘉盛非但没有感到任何被怠慢的不快,反而心头猛地一跳。
还有客人?
能让这位“小大师”亲自等待的客人,会是什么来头?
他们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的敬畏。这位小大师,果然深不可测!自己这点破事,在人家眼里,恐怕根本排不上号。
想到这里,两人愈发恭敬,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位正在“运筹帷幄”的世外高人。
咖啡厅里安静下来。
只有留声机里传出的慵懒爵士乐,和远处偶尔响起的杯碟碰撞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三点整。
咖啡厅门口的风铃轻轻晃动,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半步的,是曾阿福。他穿着一身不怎么合身的西装,脸上堆着谄媚而又惶恐的笑容,不停地点头哈腰,活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耗子。
而在他身后,那个男人,才是真正的主角——豹哥。
他穿着一件裁剪合体的黑色衬衫,领口敞开着,一双眼睛狭长而阴鸷,透着一股常年混迹于江湖的狠戾。
豹哥一踏进咖啡厅,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便飞快地扫视全场。
他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半秒,却仿佛已经将整个空间的所有信息尽数收入脑中。
这是一种习惯,是他能行走在灰色地带而至今安然无恙的根本。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就在那个被散尾葵半遮半掩的角落。
那里的景象,让他混迹江湖十几年所建立的认知,在瞬间被击得粉碎。
一个穿着考究,看起来绝不超过十岁的孩童,安然地坐在主位上,姿态从容。
而在他对面,两个中年男人正襟危坐,神态恭敬。
豹哥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一眼就认出那两个中年男人手腕上戴的表——百达翡丽和江诗丹顿。这种等级的货色,整个上海滩都找不出几块。再加上他们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度,以及一口若有若无的港腔……
港商!而且是身家丰厚的大港商!
可就是这样两个人,此刻却像下属面见老板一样,毕恭毕敬地对着一个孩子?
这算什么?
豹哥脑子里那根名为“常理”的弦,嗡地一声绷紧了。
他原本准备好的所有下马威,所有试探的手段,在这一刻,尽数被他死死地吞回了肚子里。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他的脚底板,缓缓向上攀升。
他身旁的曾阿福,在看到那幅画面的瞬间,更是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去。
我的亲娘哎!
他原先只是猜测,只是自己吓唬自己,觉得这孩子的“老豆”可能是个有钱的富豪。
可现在看来……人家何止是有钱啊!
能让两个一看就是大富豪的港商如此卑躬屈膝,这孩子的背景,恐怕已经超出了他想象力的极限!
曾阿福心中对沈凌峰“老豆”是大人物的说法,瞬间信了九成九,剩下的零点一成,是他不敢再想下去。
“豹……豹哥……”曾阿福的声音都在发颤,牙齿上下打架,“就……就是那位小……小……”
他不敢说“小赤佬”了。
豹哥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眼神中的狠戾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凝重与警惕。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曾阿福上前。
曾阿福哆哆嗦嗦地领了命,点头哈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亦步亦趋地挪到了桌前。
“小……小少爷……”他弯着腰,声音细若蚊蝇,“我们……按约定来了。”
沈凌峰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他们。
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对面的霍振华身上,仿佛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还需要继续。
“霍叔叔,”他开口了,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音,在这片被无形压力笼罩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听说香港维多利亚港的夜景很美,是不是比从这儿看外滩还要漂亮?”
霍振华瞬间领会了沈凌峰的意图,腰板不由得挺直了几分,脸上也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自得。
“是是是!”他连忙回答,声音洪亮了不少,“维多利亚港的夜景,那是全世界都闻名的!尤其是从太平山顶往下看,整个港岛和九龙的灯火,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掉进了海里,那才叫一个……”
霍振华正说得兴起,唾沫横飞。
沈凌峰却突然挥手打断了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终于第一次落在了那个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的黑衫男人身上。
豹哥的心跳,在与那道目光接触的刹那,漏了一拍。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太静了。
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全场的气氛,在这一刻凝固了。
霍振华的吹嘘戛然而止,吕嘉盛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曾阿福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找个地缝钻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凌峰和豹哥之间。
然后,他们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声音。
奶声奶气的,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纯真。
“这位叔叔,”沈凌峰歪了歪头,小脸上满是好奇,“你就是能拿出‘一个大麻袋’的人吗?”
轰!
这句话,就像一颗无声的炸雷,在豹哥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
一个……大麻袋?
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神经!
这是他和曾阿福在茶馆里说的原话!
当时,曾阿福跟他说或许那个小孩嫌九万块钱太多,不好拿。他豹哥为了让这个废物安心,才不耐烦地随口说了一句:“怕什么!到时候老子直接用一个大麻袋装给他!”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最隐秘的对话!
这小子……他是怎么知道的?!
豹哥的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曾阿福!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把他给卖了!
可这念头瞬间就被他自己掐灭。
不对!从茶馆出来,他和曾阿福就寸步未离,这废物根本没机会告密!
那就只剩下一个最恐怖的可能——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一句话,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想到这里,他心里反而冒出一丝“原来如此”的荒谬念头。
毕竟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自家孩子交易这么大一笔钱,身边有点超出常理的安保力量,似乎也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