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头挑着担子,在刘主任的带领下,快步走进了厂区。
一进大门,视野豁然开朗。巨大的吊车如同钢铁巨人般矗立在岸边,巨大的船坞里,一艘货轮的雏形已经显现,无数渺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钢铁骨架上攀爬、焊接,火花如同白昼的星辰般四处迸射。
陈石头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半张着,几乎忘了走路。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力量”,不是他挥舞拳头的个人蛮力,而是一种属于国家、属于集体的,能够移山填海的宏伟力量。
“大师兄,快走,送东西要紧。”沈凌峰扯了扯他的裤腿,声音不大,却将他从震撼中拉了回来。
“哦,哦哦!”陈石头回过神,老脸一红,加快了脚步。
食堂后厨门口,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和蒸汽一同涌出。
一个围着白围裙、身材滚圆的中年胖子正在门口指挥着人搬运成袋的面粉。
他一看见刘科长,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腰上的肥肉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哎哟,刘科长!什么香风把您给吹来了?”
“傅主任,别贫了,给你送好东西来了。”刘科长指了指旁边一脸局促的陈石头,“这位陈石头同志,弄到了一批顶好的河鲜,李厂长特批,给咱们食堂加餐。”
“河鲜?”傅主任的目光落在陈石头土里土气的打扮和那两个不起眼的担子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这年头,什么东西不紧俏?就外面河浜里那点小鱼小虾,还不够塞牙缝的。
陈石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在沈凌峰悄悄的拉扯下,他连忙放下担子,解开了麻袋。
当那条半人多高的大青鱼完整地暴露在众人面前时,傅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我的……乖乖……”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也顾不上地上的灰,蹲下身,一双胖手先是摸了摸乌黑滑腻的鱼身,感受着那惊人的弹性和分量,然后又猛地凑到木桶边,看着里面活蹦乱跳、青壳饱满的河虾,一股浓郁纯正的河腥气扑鼻而来。
“活的!这河虾全是活的!”傅主任激动地一拍大腿,猛地站起身,看向陈石头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宝贝,“同志!你这本事可真不小啊!快快快,小王,去把咱们后厨那杆大秤抬出来!小心点,别磕着碰着!”
傅主任一边喊着,一边又转过头,热情地拉着陈石头的手,那态度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来来来,小陈同志,这边坐。这鱼和虾,我们食堂全要了!你放心,价格绝对公道!”
陈石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手足无措,只能憨憨地笑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快,两个年轻的厨工合力抬出了一杆能称猪的大磅秤。
“来来来,上秤!”傅主任亲自指挥,看那架势,比指挥炒菜还认真。
陈石头小心翼翼地将大青鱼抱上秤盘,秤杆瞬间高高翘起。
傅主任亲自上手,移动着沉重的秤砣,嘴里念念有词。
“二十八斤七两!好家伙!去掉肚子里的内脏,净肉也得有二十三四斤!”他报出数字,眼睛里放着光,仿佛看到的不是鱼,而是一锅锅奶白鲜美的鱼汤。
“黑鱼,八斤一两!”
“翘嘴一条,鳊鱼两条,鲫鱼两条,一共七斤半!”
接着是河虾,倒了水连桶一起称,再减去桶的重量。
“活虾,三十斤二两!”
“啊哟……”
一个年轻厨工惨叫着从麻袋抽出手来,只见他手上鲜血淋漓,被一只足有汤盆大的青壳玩意儿死死咬住了,怎么甩也甩不掉。
“那是什么鬼东西?” 有人惊呼。
傅主任却眼睛一亮,不惊反喜,一个箭步上前,大吼道:“别动!别硬扯!是甲鱼!拿根筷子来,捅它鼻子!”
立刻有人递上了一根长竹筷。
傅主任接过,对准那甲鱼的鼻孔轻轻一捅,那死死咬住的嘴巴果然松开了,掉在地上,还想伸着脖子再咬。
“好家伙!野生的老鳖,这性子够野!”傅主任不怒反笑,小心翼翼地用脚把它翻了个底朝天,看着它四脚乱蹬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够肥!”
他转向陈石头,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小陈同志,你这麻袋里还有惊喜啊!”
“抱歉,忘了跟您说了,害这位同志受伤了!”陈石头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嗨!这算什么伤!”
傅主任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小伙子毛手毛脚的,受点教训长长记性也好!再说了,这老鳖越是凶,就说明年份越足,越是大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人把那只还在挣扎的甲鱼也拿去称重。
“五斤三两!好家伙,这裙边,这厚度,炖一锅汤,能香飘半个厂!”
所有东西都称量完毕,傅主任心拉着陈石头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刘科长则是拿出个小本子和一支短铅笔,开始算总账。
他的手指在纸上戳戳点点,嘴里嘀咕着,周围的厨工们都伸长了脖子,连那个被咬了手的也简单包扎好凑了过来,气氛比刚才抓鳖还紧张。
“陈石头同志,”刘科长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咱们是国营单位,不搞投机倒把那一套。李厂长关照过这些鱼虾,厂里按供销社的销售价给你算。青鱼、黑鱼、鳊鱼这些河鱼,统共四十四斤三两,算你三角五分一斤,是十五块五角。这些河虾全是活的,给你算最高价,六角一斤,就是十八块一角二。最后是这只老鳖,”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陈石头,“大补之物,有钱都难买,我做主,给你算五块钱!”
一连串的数字砸下来,陈石头脑子嗡嗡作响,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加起来得有三十多块!一时间只会张着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躲在他身后的沈凌峰,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陈石头低下头,只见小师弟仰着那张有些蜡黄的小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师兄,不能光要钱……”
沈凌峰清脆的童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陈石头。
对啊!这年头,光有钱有什么用?
没错,钱是好东西,可光有钱,没有票,连碗米饭都买不到!
陈石头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屁股下的小凳子都翻倒在地。
他涨红了脸,对着一脸错愕的刘科长和傅主任,结结巴巴地说道:“刘……刘科长,傅主任,我……我们不要这么多钱!”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不要钱?这年头还有人嫌钱多的?
那可是三十多块钱啊!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连那个被鳖咬了手的厨工都忘了疼,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傻大个。
刘科长推了推眼镜,皱起了眉头:“小陈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厂里给的价格绝对公道,可没有欺负你一个老百姓。”
“不是不是!”陈石头急得连连摆手,他嘴笨,一着急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实话实说道,“我……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少给点钱,多给点票?”
“票?”
刘科长和傅主任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恍然。
“这样吧,钱我不少你的,再送你些票吧!” 傅主任刘科长拍板说道,他看陈石头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欣赏。
这年头,实诚人不少,但实诚又有能力的可不多见。
刘科长在旁边补充道:“我们食堂每个月都有固定的粮油指标,匀一些出来给你,也不是什么难事。主要是为了感谢你给厂里改善了伙食!” 他的目光瞟向那只还在桶里扑腾的大甲鱼,意思不言自明。这东西要是送上领导的餐桌,他这个后勤科长脸上也有光。
他拿起笔,在小本子上重新划拉起来:“这样,三十八块六角二,我给你抹个零头,算三十八块六。”
刘科长抬起头,看着陈石头,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清楚楚:“我再给你,十斤本地粮票,一斤油票,五尺布票。小陈同志,你看怎么样?”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陈石头激动得脸庞愈发涨红,对着两人就是一通猛点头。
刘科长和傅主任都笑了起来,这傻大个实诚得可爱。
“那就这样了。傅主任,你先忙。我带他们回后勤科结账去。”刘科长打了个招呼,,便领着陈石头和沈凌峰二人,穿过嘈杂的车间,朝另一头的办公楼走去。
一路上,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独特气味。墙上刷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巨大红字标语,充满了火热的时代气息。
陈石头挑着空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地,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只觉得今天的天格外蓝,连空气里刺鼻的机油味都变得好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