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南京东路,新雅粤菜馆。
这地方,放在整个沪上都是响当当的名号。
飞檐斗拱的门脸,透着一股子老派的奢华。门口的迎宾穿着熨帖的制服,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眼神却精明得很,一眼就能瞧出来客的身份地位。
此刻正是饭点,大堂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烧腊、点心和高级海鲜混合的馥郁香气,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这里的一顿饭,抵得上寻常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来这儿吃饭,吃的不仅是菜,更是体面和身份。
二楼的包间“紫荆厅”里,气氛却与楼下的热闹截然不同,安静得有些压抑。
一个穿着崭新米白色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正坐立不安,手腕上那块锃亮的上海牌手表,在短短一刻钟内已经被他抬起看了不下二十次。
他就是李华豹,道上人称“豹哥”。
此刻的他,哪有半分在道上呼风唤雨的气势。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不停地用餐巾擦拭,可那汗就像冒油似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华!”他压低了声音,嗓子眼有点发干,“你再想想,是十二点,没错吧?确定是在这儿,新雅饭店?”
他身边的曾阿华,只不过是个最底层的“打桩模子”,现在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衬衫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豹哥,没错,我记得清清爽爽!”曾阿华的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跟小少爷当面约的,就是今天,十二点,新雅!”
嘴上说着万无一失,曾阿华心里却敲着一面大鼓。
那位“小少爷”……真的会来吗?
要是没有那次换了两万美金后,小少爷对豹哥说的那两句话,他今天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么高档的包间里。
李华豹这人,看着粗豪,实则比谁都信这些。
“叔叔,你印堂发黑,煞气缠身。”
“近期,少走水路。尤其是夜里的黄浦江,能不沾,就别沾。”
就是这两句话让他放弃了那次“大生意”。
当时底下的兄弟们怨声载道,都说豹哥怂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消息就传回来了。
他的对头老刀上了那艘外国货轮,不仅钱被抢了,人被揍了,还被扔进了黄浦江。
要不是他们命大,说不定就喂鱼了。
李华豹听到消息那一刻,立刻让人找来了曾阿华,并给他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个小神仙!”
今天,为了见这位“小神仙”,除了曾阿华,李华豹一个兄弟都没带。他怕自己手下的那帮粗,惊扰了贵人。
“咕咚。”李华豹又灌了一大口茶水,喉结上下滚动,却丝毫无法缓解那份发自灵魂深处的焦灼。
手表的时针与分针终于在“12”这个数字上重合。
“吱呀——”
那扇沉重的红木包间门,被一只小手轻轻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正是沈凌峰。
他今天穿的还是当初换美金时的那身行头笔挺的短袖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下面是一条格子背带西装短裤,裤线笔直。脚上那双香槟色的小皮鞋,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
这身打扮,配上他那张粉雕玉琢却面无表情的小脸,以及那双与年龄极不相符、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家教森严、自小出入高级场合的世家小少爷。
“唰!”
李华豹和曾阿华像是屁股底下装了弹簧,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尤其是李华豹,前一秒还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一秒,脸上瞬间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那笑容挤得他脸上的横肉都堆在了一起,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卑微。
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
沈凌峰正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向主位,李华豹却抢先一步,双手扶住椅背,拉开了那张分量十足的红木雕花椅子。
他深深地弯下腰,腰弯成了九十度,右手做出一个标准的“请”的手势,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这个动作,在这个场合,意味不言而喻。
在酒席上,座次就是地位。主位,只有地位最高的人才能坐。李华豹这个动作,等于是将自己的地位,放在了这个八九岁的孩童之下。
沈凌峰看着李华豹的动作,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坦然地走了过去,在那张宽大得能装下两个他的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小小的身躯,陷在巨大的椅子里,显得有些滑稽。然而,当他坐直身体,将两只小手平放在桌面上时,一股无形的威严却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李华豹和曾阿华直到此刻,才敢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的陪座上坐下,而且只敢坐半个屁股。
“上菜!”李华豹对着门外低吼了一声。
很快,穿着旗袍的服务员鱼贯而入,一道道精美的粤菜被端了上来。
滑炒虾仁、脆皮乳鸽、清蒸大黄鱼……十多道菜把圆桌铺满。
在这个物资匮乏,普通人家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滴油星的年代,这样一桌丰盛的宴席,顶得上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了。
然而,沈凌峰只是拿起桌上的白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轻轻呷了一口。
他不动筷子,李华豹和曾阿华更是正襟危坐,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大气都不敢喘。
包厢里的气氛,比外面的三伏天还要闷热。
终于,李华豹憋不住了。他站起身,端起酒杯,里面是茅台,对着沈凌峰深深一躬。
“小……小少爷,大恩不言谢!”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后怕,“要不是您的提点,我李华豹,现在恐怕都已经喂了王八了!这杯酒,我敬您!我干了,您随意!”
他本想喊“小神仙”,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硬生生改成了“小少爷”。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一杯火辣的白酒一饮而尽,脸上瞬间涌起一片潮红。
沈凌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他抬起眼,看着李华豹,淡淡地说道:“豹叔叔,你的命,是你自己积的德救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天道循环,如此而已。”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李华豹的心湖。
自己积的德……
这话什么意思?
是说我李华豹本性不坏,所以才得了这次活命的机会?还是说……这位小神仙是在点化我,让我以后多做善事?
李华豹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越想,对沈凌峰的敬畏就越深。
高人!这才是真正的高人啊!三言两语,就蕴含着无尽的天机!
他正想再表一番忠心,却听沈凌峰话锋一转。
“不过,”沈凌峰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添了些凉茶,“我倒真有件事,不知道豹叔叔能不能帮上忙?”
来了!
李华豹浑身一震,等的就是这句话!
不怕小神仙有要求,就怕小神仙没要求!
有要求,就说明自己还有用!就有机会搭上这条线!
他“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胸膛拍得“嘭嘭”响,激动得脸都红了:“您说!小少爷您尽管开口!别说一件事,就是一百件,一千件!只要我李华豹能办到的,上刀山下火海,绝没有二话!”
沈凌峰似乎对他的激动毫无反应,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帮我查一个人。”
李华豹立刻竖起了耳朵,连旁边的曾阿华都屏住了呼吸。
“炼钢厂附属中学的校长,姓葛。”
沈凌峰的目光穿过眼前的珍馐美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他从哪里来,家里有什么人,过去干过什么,什么时候到这里,又想干什么。”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对于上位者而言,下达命令,不需要解释。
李华豹和曾阿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查人?还是一个中学校长?
这事儿不难,也不简单。难的是,要查到“一切”。这种单位里的人,档案都锁在柜子里,关系网盘根错节,想把一个人的底细挖干净,需要花不少功夫。
但李华豹没有丝毫犹豫。
“您放心!”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出一个礼拜,我保证把这个姓葛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您查个底朝天!”
沈凌峰笑了。
他终于拿起了筷子,伸向那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脆皮乳鸽。
他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李华豹和曾阿华见状,也连忙拿起筷子陪着,两人只是象征性地夹了几口离自己最近的菜,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眼睛的余光却始终不敢离开那个安然坐在主位上的小身影。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的沉默和压抑中进行。
沈凌峰吃得不多,但很慢,很有教养。他吃完一小块乳鸽,又喝了半碗汤,便放下了筷子和汤匙。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动作优雅得像个真正的贵族。
“我吃好了。”
李华豹和曾阿华闻言,立刻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要是有消息,”沈凌峰从椅子上滑下来,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背带裤,“就让曾叔叔去和平饭店那边,下个礼拜六,我会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