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冷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细密如针,打在屋瓦上,沙沙作响,让这个清晨显得格外阴冷。
赵书文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连鞋都顾不上穿好,就摸索着出了门。
他不敢惊动任何人,尤其是睡在隔壁的大师兄。
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脚下的泥路湿滑泥泞,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冰冷的泥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布鞋和裤脚。
他顾不上这些,只是一门心思地往泾南公社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必须赶在所有人上班前,第一个堵到王干事。
公社大院那栋灰色的二层小楼,在晨曦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门口紧闭的铁栅栏更添了几分森严。
赵书文站在公社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抱着胳膊,不停地来回踱步。
雨丝斜斜地飘落,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又冷。
他不住地往手里哈着白气,牙齿上下打着颤,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由灰白转为亮白,雨也停了,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扛着锄头去上工的社员。
他们路过时,总会好奇地看一眼这个在公社门口哆哆嗦嗦的年轻人。
赵书文把头埋得更低了,脸颊火辣辣的。他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每一道目光都像是在审视他的罪过。
终于,远处传来一阵自行车链条的“哗啦”声。
赵书文精神一振,猛地抬起头。
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正朝这边驶来,骑车的是个穿着蓝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正是王干事。
赵书文心里一喜,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半。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挤出一个他自认为最热切的笑容,迎了上去。
“王干事!早上好!”
然而,自行车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王伟民从车上跨下来,那张脸却黑得像锅底。
他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紧紧抿着,眉宇间拧成一个疙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别来烦我”的晦气。
那一晚,把道观地契交给九叔,换回了一大笔钱,高兴之余,他就跑去老相好刘寡妇那过夜。
可谁曾想,一觉醒来,放在衣服里的钱袋子竟然不翼而飞了,那里面装的不仅仅是九叔给的钱,还有自己刚发下的工资。
这些钱,可是他准备用来疏通关系,调去市里谋个好前程的。
一夜之间,他就从天堂跌落地狱。
就算他把刘寡妇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钱袋的半点踪影。
因为钱的来路没法解释,这口气,他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憋了一肚子的邪火没处发泄,偏偏一到单位门口,就撞见赵书文这张满是讨好笑容的脸。
邪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
“什么事?”王伟民的声音又冷又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和颜悦色。
赵书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说:“王……王干事,我……我就是想来问问……那个……城镇户口和上高中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王伟民的脸色,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户口?高中?”
王伟民听到这两个词,像是被人踩了痛脚,头皮一阵发麻。
他不耐烦地把自行车的脚撑用力蹬下,一把拉过赵书文,将他拽到墙角,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赵书文!你脑子是不是不清醒?你当这城镇户口是菜市场买大白菜呢?!说给就给?”
赵书文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一哆嗦,讷讷道:“可……可是您上次说……半个月……”
“没错,可现在才过了几天?”王伟民嗤笑一声,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再说了,我跟你说半个月,那是为了鼓励你的‘进步’思想!是说给你听的!你懂不懂什么叫思想工作?什么叫流程?材料报上去,要经过公社讨论,再报到区里,区里再报到市里,市里还要研究、审批!一层一层下来,你以为那么容易?”
他伸出手指,几乎戳到赵书文的鼻子上:“我告诉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在道观里待着!继续表现你的‘进步’!别整天往我这儿跑,给我添乱!听明白了没有?”
一连串的呵斥像一记记重锤,砸得赵书文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所幻想的热情接待、亲切关怀、光明前程,在这一刻碎得一干二净。
原来……原来那些,都只是“思想工作”?都只是……说给他听的?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最后的理智在苦苦挣扎。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他付出的代价……
“王干事,”赵书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那……那要是……要是太麻烦的话……您……您能不能把地契……还给我?”
这是他最后的退路。
只要拿回地契,一切就还能回到原点。
他最多就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虽然难堪,但至少师门的根基还在。
没想到,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王伟民的怒火。
“地契?”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音量陡然拔高,随即又猛地压低,表情变得狠戾起来,“赵书文,我看你真是拎不清!地契当然已经上交了!”
“这……”赵书文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王伟民一把推开他,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笑:“你知道的,我可没有强迫你,是你心甘情愿把道观的地契交给我的,这是主动向组织靠拢,是决心与封建迷信划清界限的进步表现!对你这种行为,公社是持肯定和鼓励态度的!这张地契,现在已经是集体财产,仰钦观已经是公社统筹安排的资产了!你现在跑来问我要回去?你这是什么思想?这是动摇,是倒退!你想干什么?你想搞封建复辟吗?!”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赵书文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得像刚从冬天的河里捞出来。
集体财产……
进步表现……
封建复辟……
他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王伟民根本没想过要帮他,他想要的,从一开始就只是仰钦观的那张地契!
他利用了自己的天真,利用了自己对新生活的渴望,轻而易举地就将师门的根基骗到了手里。
他不是做了一场梦。他是亲手,将自己的家,送进了虎口。
“我……我……”赵书文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烧红的炭,火辣辣地疼。
他看着王伟民那张充满鄙夷和不耐的脸,那个他一度视为“引路人”和“恩人”的干部,此刻看起来竟然是如此可怖。
“滚!”王伟民厌恶地挥了挥手,就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别再让我看见你!也别再提地契的事!不然,我就以‘破坏集体财产’的名义,把你抓起来送去劳改!听懂了没有?”
说完,他扶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着车进了公社大院,只留给赵书文一个冰冷的背影。
赵书文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
周围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师父陈玄机那张疲惫却温和的脸,大师兄憨厚的笑容,三师弟机灵的眼神,还有小师弟那双清澈得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他把家……弄没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悔恨和恐惧,如山崩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双腿一软,扶着墙角,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发出了野兽般的、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从屋檐上滴落的泥水,浇在他头上、脸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看着那面在雨中耷拉着的红色旗帜。
大脑空空荡荡,什么思想,什么未来……全都不见了。
他不是什么给师门带来希望的先驱者,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一个无可救药的罪人。
他不仅没能奔向他所谓的“光明前程”,还亲手把师门最后的退路,推进了万丈深渊。
他想起了师父那双浑浊却深邃的眼睛。
想起了大师兄憨厚的笑容和那句“师兄等着坐你的拖拉机”。
想起了三师兄虽然嘴碎但每次下山总不忘给他捎点小玩意儿的机灵劲。
甚至想起了小师弟沈凌峰那纯净的、带着向往的眼神,说着“我也要开拖拉机”。
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远处工厂的汽笛长鸣了一声,宣告着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而赵书文的世界,已经彻底崩塌,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一个路过的社员看他不对劲,上前推了他一把,他才像个坏掉的木偶一样,僵硬地抬起头,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焦距。
“嘿,小同志,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别是生病了吧?”
赵书文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泥水里站起来,裤子上、背上全是污泥。他没有看那个好心的社员,也没有再看一眼公社的大门,只是转过身,迈开沉重如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去的路,怎么就变得这么长,这么难走?
他要怎么面对师父?怎么面对师兄弟们?
当他们知道,道观已经不再属于他们,当他们知道,是自己亲手葬送了一切,他们会怎么看他?
赵书文不敢想。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知识”和“思想”,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可笑,那么的不堪一击。
他被一张空头支票骗走了所有,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抓住了时代的脉搏。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迟来的泪水。
他走得很慢,像一个提前步入暮年的老人,背负着他根本无力承担的罪孽,蹒跚着,走向那个他再也无颜面对的家。
那个被他亲手毁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