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发的脑子飞速运转,无数种可能在心中闪过,但没有一种能合理解释眼前的景象。
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这孩子,来头绝对大到没边了!
他脸上那因为常年日晒风吹而形成的深刻皱纹,瞬间挤成了一朵菊花。
他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脸上堆起他自认为最和善、最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哎哟,哎哟喂!这位……这位小同志,您是……您是来我们这儿……寻啥人呀?”
他想称呼“小少爷”,又觉得这年头不兴这个;想称呼“小首长”,又觉得太夸张;最后只能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小同志”。
他的腰微微弓着,姿态放得极低。
周围的村民们看到自家大队长这副模样,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何曾见过赵长发对谁这么客气过?哪怕是公社干部下来,他也就是不咸不淡地陪着笑,腰杆可从来没弯过。
沈凌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起头,用那双清澈见底又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这目光让赵长发心里莫名一突。
这哪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平静,淡漠,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我找村长。”
沈凌峰开口了,童音清脆,吐字清晰,不急不缓。
“啊!我就是!我就是!”赵长发连忙点头哈腰,“我是赵长发,就是这赵家宅的村长,当然咯,现在应该说是赵家宅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不知小同志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沈凌峰对他身后站得笔直的王师傅,轻轻示意了一下。
王师傅立刻会意,转身回到车旁,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将那个沉甸甸的网兜提了出来。
网兜里,两条红彤彤的“牡丹”香烟,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还有两个被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瓶子,一看就是酒,而且还不是什么便宜货。
赵长发看着王师傅提着东西走过来,心里愈发迷糊了。
这是……干什么?
王师傅没有把东西递给赵长发,而是恭敬地交到了沈凌峰的手里。
沈凌峰伸出两只小手,接过了那个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网兜,迈开小短腿,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到赵长发面前。
赵长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接,嘴里还念叨着:“哎哟,小同志当心,这个重,我来我来……”
沈凌峰却没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走进了那间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汗味和旱烟味的大队部办公室。
“砰。”
他踮起脚尖,奋力将那个网兜,重重地放在了那张痕迹斑斑的办公桌上。玻璃酒瓶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赵长发和闻声跟进来的几个队干部,都愣住了。
沈凌峰拍了拍手,转过身,看着目瞪口呆的赵长发,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道:“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两条牡丹烟,两瓶好酒。
赵长发的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牡丹!
那可是牡丹烟啊!
他这辈子,也就是上次去公社里开劳模表彰大会,有幸从公社主任那得了一支。那烟香得,让他回来后三天都觉得嘴里没味儿。
至于瓶装酒,更是只在供销社的橱窗里见过,价格先不说,关键还得有票。
他虽然是大队长,条件比别家好点,可抽的也就是自己切的旱烟丝,喝的更是供销社买的散酒。
“哎哟!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赵长发的嘴里一边连声说着“使不得”,脸上那菊花般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他一边摆手,身体却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地粘在桌上的烟酒上,一刻也挪不开。
他喉头动了动,咽了一口唾沫。
这手笔……太大了!
在门口看热闹的几个队干部,也都看傻了眼。他们看着桌上的烟酒,又看看那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娃娃,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赵长发还在盘算着这“小财神爷”的来路和目的时,沈凌峰又有了新的动作。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赵长发收不收这份礼,也不在意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伸出那只白净的小手,探进了自己呢子大衣的内袋里。
这个动作,瞬间又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赵长发更是屏住了呼吸。
还有?
难道还有更贵重的东西?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沈凌峰的手指,从内袋里夹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钱,也不是票。
那是一张纸。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一张有些微微泛黄的纸。
沈凌峰将那张纸拿在手里,用两根小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展开。
随着纸张的展开,一股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淡淡地弥散开来。
那是一张地契。
更准确地说,是一份《华夏土地房产所有证》。
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折叠处甚至有些开裂,但上面的红色印章,那鲜艳的五角星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印”的字样,依旧清晰得仿佛昨天才盖上去。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那几个刚刚还在咂舌烟酒的队干部,此刻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忘了。
他们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死死地盯着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显得“熠熠生辉”的薄纸。
赵长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菊花般的褶子还堆在脸上,但里面的神采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
他的视线,从那张地契,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挪到了沈凌峰那张平静无波的小脸上。
这小娃娃……到底是什么来头?
先是牡丹烟,七宝大曲。现在,直接掏出了一张地契!
“这……这是……”赵长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伸出手,又触电般缩了回来,仿佛那张纸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铁片。
沈凌峰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白嫩的小手,将那张展开的地契,轻轻地,往前推了推。
赵长发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地契的一角。
纸张的触感陈旧而粗糙,却重若千钧。
他几乎是把整个身子都探了过去,将地契凑到窗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天光下,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起来。
“土地座落:上海……浦东……泾南镇……赵家宅……村东……”
赵长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地址……
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被洪水冲开的闸门,瞬间奔涌而出。
村东头!
是村东头那个青砖小院!
那院子在他们村里,可是独一份的存在。周围都是泥坯茅草房,唯独它,青砖黛瓦,还有一圈比人还高的院墙。
气派!太气派了!
赵长发记得清清楚楚,那院子是六年前盖的。
当时村里人都以为是哪家发了横财,后来才知道,是村里那个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王老太太家。
可王老太太穷得叮当响,平日都是靠着队里接济过日子,哪来的钱盖这么好的院子?
后来才有人传,说是王老太太一个早就没了音信的远房亲戚,突然从外面回来了。
那人什么来头,没人知道,只晓得派头极大,穿的是毛料的西装,脚上是锃亮的黑皮鞋,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亮闪闪的“大金表”。
那人出手极为阔绰,拉了一卡车又一卡车的青砖石料过来,请了公社里最好的工匠,不到一个月,就把那座小院给盖了起来。
院子落成那天,那人还摆了酒席,请了全村人吃饭。
赵长发当时还是村长,也去吃了席,那满桌的肉菜,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个香味。
只是,院子盖好没多久,王老太太就过世了。
那个神秘的亲戚又回来了,给王老太太办了一场风光无比的葬礼,不仅买了上好的棺木,还请了人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
出殡那天,全村的人都去送行,队伍拉得老长老长。
白事的流水席也摆了三天三夜。
那之后,那个神秘的亲戚就带着人走了,从此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
而那座青砖小院,就这么锁上门,空了下来。
这一空,就是整整六年。
不是没人动过心思,那么好的房子,谁不眼馋?
可因为地契在人家手里,又是建国后政府发的,产权明晰,大队里虽然眼馋,却也不好直接占用,就这么一直闲置到了现在。
赵长发的目光,再次从地契上,抬起,落回沈凌峰的身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呢子大衣,皮肤白净,眼神平静得不像个孩子的小男孩。
眼前这个小娃娃……
难道……难道是那个人的后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赵长发就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
这孩子身上透出的气度,还有那烟酒和地契,无一不在印证着他的猜测!
他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舌头打了结,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虽然不知道赵长发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但光看他的脸色,也猜到这张地契的分量非同小可。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沈凌峰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但吐字清晰,条理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赵大队长,这张地契,是我二爷爷留下的。”
二爷爷?
赵长发一愣,脑子飞速运转。
二爷爷,那就是爷爷的弟弟。
沈凌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平静地继续解释道:“我爷爷很早就过世了。二爷爷年轻的时候,跟着船队下了南洋,后来就在那边安了家。这个院子,就是他当年回来给太婆婆盖的。”
太婆婆……王老太太!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