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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镇卧在衡山脚下,恰如倦鸟依偎着苍翠的巨巢。

时值夏初,山风裹着草木的清气与香烛的烟火味,沉甸甸地灌满镇中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街巷。

镇子不大,却因是登衡山的必经之地,终日里人声鼎沸。背着香袋的善男信女,挑着山货的樵夫,挎着刀剑的江湖客,还有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小贩,将这小小的山镇挤得满满当当,连空气都显得粘稠了几分。

然而,在这看似繁华的表象下,却潜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压抑。

街角处,几个身着灰布劲装、腰悬铁尺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卖山货的老农,为首一人趾高气扬,唾沫横飞:

“老东西,这个月的‘平安钱’拖了三天了,是活腻歪了不成?这南岳镇方圆五十里,谁不知道归化堂的规矩?没有我们堂主点头,你这摊子还想安稳摆下去?”

老农佝偻着背,满脸愁苦,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递过去,却被那汉子一把打落在地:“这点?打发叫花子呢?再加一倍!不然,哼哼……”

周围行人纷纷侧目,却无人敢上前,只是脚步匆匆,唯恐惹祸上身。

这便是近年来在湘南一带势力急剧膨胀的“归化堂”,仗着与官府有些不清不楚的勾连,又网罗了不少江湖败类,行事霸道,强收“保护费”,欺男霸女之事时有传闻,寻常百姓敢怒不敢言。

陈潜负手立于街角,藏青布袍纹丝不动,目光却如淬火的寒铁,钉在那三角眼跋扈的嘴脸上。

衡山派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眼前这恃强凌弱的嘴脸,如同火星溅入滚油。

一股沛然内息自丹田悄然升腾,衣袂无风自动,周遭喧嚣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余下那三角眼刺耳的嚣叫。

就在他肩头微沉,足尖即将踏出半步的刹那——

一只温凉如玉的手,轻轻覆在他按剑的手背上。

鹿呦贴近身侧,靛蓝裙裾拂过青石板缝隙间倔强生长的几茎青草,一双清泉般的眸子只凝注陈潜侧脸,声音低如耳语,却字字清晰:“潜哥哥,看那老丈袖口。”

陈潜目光如电扫去。

老农破旧袖管下,枯瘦的手腕内侧,赫然印着三道暗红扭曲的爪痕,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分明是新伤!

“是‘黑风寨’的‘追魂爪’。”鹿呦指尖在他手背轻点,语速平稳,却带着洞悉秋毫的冷静,

“归化堂爪牙在此,黑风寨的耳目必在左近。此刻出手,痛快一时,却恐打草惊蛇,断了追查的线索。”

“忍一时之气,”她声音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待查明根底,再连根拔起,方不负赵掌门与衡山英魂。”

陈潜深深看了一眼那兀自叫嚣的三角眼,目光沉凝如渊,转身没入熙攘人流。

“悦来居”是镇上最大的客栈,临街一座三层木楼,飞檐翘角,挂着褪了色的酒旗。二楼临窗的雅座,陈潜与鹿呦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几碟清淡小菜,一壶温过的黄酒。

陈潜并未动筷,只是端起粗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他一身藏青布袍洗得有些发白,眉宇间比一年多前更添了几分风霜刻下的沉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寒潭古井,深不见底,此刻正透过半开的木窗棂,望向楼下喧嚷的街市。

目光看似随意扫过那些挎刀佩剑的江湖人,实则锐利如鹰隯,捕捉着每一丝可能的蛛丝马迹。

他的目光掠过楼下大堂。

几个同样身着灰布劲装、胸口绣着狰狞虎头的汉子占据了中央一张大桌,吆五喝六,旁若无人。

跑堂伙计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稍有怠慢便招来一顿呵斥。

邻桌几个看似寻常的江湖客,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交谈,眼神不时瞟向那群人,带着忌惮。

有人低语:“……听说归化堂的‘铁掌’赵老三前几日又在北街强占了李寡妇的铺子,那李寡妇哭告无门,投了河……唉,这世道……”

另一人连忙使眼色制止:“噤声!莫要惹祸!这悦来居里,说不定就有他们的眼线……”

鹿呦坐在他对面,一袭水蓝衣裙,纤尘不染。

她素手执壶,替陈潜将杯中酒续满,动作轻柔舒缓。

她的目光同样落在窗外,却更细致地流连于那些售卖草药的摊贩、行色匆匆的郎中打扮之人,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一年多奔波,踏遍闽粤赣湘,贺兰雪与阿篱如同人间蒸发,竟无半点音讯可循。

这南岳镇,已是他们能想到的一线渺茫希望。

“潜哥哥,”鹿呦放下酒壶,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衡山方圆百里,大小村镇、道观庙宇,我们已寻访大半。贺兰雪狡诈如狐,若她真带着阿篱妹妹藏身于此,必是极其隐秘之处。”

陈潜收回目光,落在鹿呦清丽的脸上。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让他心头微微一沉。

他放下酒杯,指节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发出笃笃的轻响。

“衡山派横遭大劫,青羊观已成废墟,但此地山深林密,洞窟幽邃,确是藏身的好所在。”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再寻三日。若仍无线索,我们便上山,直入青羊观旧址。纵是掘地三尺,也要寻出些端倪。”

鹿呦轻轻颔首,眸中闪过一丝坚毅。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阿篱那双清冷倔强的眼睛,贺兰雪那颠倒众生的妖异笑容,总在夜深人静时交替浮现。

苗疆少女不畏剧毒的根骨,在贺兰雪眼中,究竟是珍宝,还是……炉鼎?这念头让她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楼下大堂的喧嚣声浪一阵阵涌上来,夹杂着猜拳行令的吆喝、跑堂伙计尖利的唱喏,还有江湖汉子粗豪的谈笑。

陈潜的目光再次投向大堂,扫过那些或坐或立的身影。一个坐在角落独酌的灰衣老者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人身形枯瘦,面容普通,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但陈潜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握杯的手指异常稳定,指节粗大,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持重兵器留下的痕迹。

灰衣老者似乎也察觉到了楼上的注视,微微抬眼,浑浊的目光与陈潜隔空一碰,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自顾饮酒。

鹿呦顺着陈潜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那老者,低声道:“此人气息沉敛,脚步虚浮却暗含章法,似有内伤在身,却又刻意掩饰。不像是寻常江湖客。”

陈潜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江湖之大,藏龙卧虎,萍水相逢,只要不主动生事,便无需理会。

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衡山群峰镀上了一层金边,祝融峰高耸入云,云雾缭绕,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山脚下的众生。

夜色渐深,喧闹了一天的南岳镇终于沉寂下来。

白日里摩肩接踵的街道变得空旷,只余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寂静中回荡,偶尔夹杂几声犬吠。

悦来居的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大堂角落和二楼几间客房还透出昏黄的光晕。

陈潜盘膝坐在客房内的硬板床上,双目微阖,呼吸绵长。朝天剑连鞘横置于膝上,冰冷的剑柄贴着他的掌心。

一年多来,这柄剑随他踏遍千山万水,剑锋饮过宵小之血,也劈开过无数迷障,却始终寻不到那抹靛蓝的身影。

他并非急躁之人,但此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心头,如同这夏夜闷热的空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隔壁房间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是鹿呦在房中踱步。她心思细腻,此刻想必也是难以安枕。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停在他们的房门外。来人似乎屏住了呼吸,在门外踌躇了片刻。

陈潜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膝上的朝天剑无声地滑入他宽大的袍袖之中。他并未起身,只是侧耳凝神。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轻而急促,带着明显的紧张。

陈潜与推门而出的鹿呦对视一眼。鹿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对陈潜微微颔首,示意由她应对。

她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警惕:“门外是哪位?夜已深了。”

“是……是小的,客栈掌柜王老六。”门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惶恐的男声,“有……有要紧事,求见二位客官。”

鹿呦纤指轻挑门闩,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白日里在柜台后拨弄算盘、一脸和气生财模样的胖掌柜王老六。

只是此刻他脸色煞白,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地左右张望,肥胖的身躯微微发颤,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掌柜的,何事如此惊慌?”鹿呦让开身子,语气温和,目光却敏锐地扫过他全身,尤其在他紧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王老六挤进门来,反手迅速将门掩上,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虎口逃生。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二位……二位大侠!救命!救救小的!”

陈潜已从床边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沉稳如山。他并未靠近,只是沉声问道:“莫慌,慢慢说。何事救命?”

王老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哆嗦着将一直紧攥的东西高高举起——那是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约莫两指宽的纸封,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

“这……这个!有人……有人塞在小的枕头底下!”王老六的声音带着哭腔,“还……还有这个!”

他另一只手摊开,掌心赫然躺着几枚铜钱,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一起塞进来的!那人……那人神出鬼没,小的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进来的!这……这铜钱是买命钱啊!江湖规矩,小的懂!这是要小的闭嘴,或者…或者要小的命啊!”

鹿呦上前一步,俯身扶起抖如筛糠的掌柜,温言道:“掌柜的,起来说话。那人可曾留下言语?或是身形样貌如何?”

“没……没看清!”王老六被鹿呦扶到桌边坐下,兀自惊魂未定,

“小的睡得迷迷糊糊,就觉得枕边多了东西,一睁眼……屋里黑漆漆的,窗子关得好好的,门也闩着……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吓……吓死我了!”

陈潜的目光落在王老六手中的纸封上。

那纸封质地普通,是市井常见的黄麻纸,折叠得异常工整,透着一股刻意的谨慎。

他伸出右手,从王老六颤抖的手中接过了纸封。

入手微沉,显然里面并非空无一物。

“那人只留下此物?”陈潜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目光却锐利如刀,审视着纸封的每一寸。

“是……是!就这个!”王老六连连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陈潜手中的纸封,仿佛那是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

陈潜并未立刻拆开。他指尖在纸封边缘轻轻捻过,感受着那略显粗糙的触感。然后,他抬眼看向鹿呦。

鹿呦会意,莲步轻移,走到陈潜身侧。她没有去看纸封,而是微微俯身,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独特的药草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从纸封上飘散出来。

“潜哥哥,”鹿呦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凝重,

“这纸……似乎被某种药水浸过。气味很怪,甜中带腥,像是……‘蛇涎草’混合了‘醉心花’的根茎汁液,但又有些不同。此物罕见,多生于西南湿热瘴疠之地,有迷幻心神之效,寻常人接触久了,恐会心悸恍惚。”

陈潜闻言,剑眉微蹙,拇指与食指捏住纸封一角,将其拆开。

里面是一张同样材质的黄麻纸,上面只有一行墨迹淋漓的小字:

青羊观旧地,子时三刻,故人引路。

字迹潦草,带着一股仓促之意,墨色尚新,显然是刚写下不久。

“青羊观旧地……”陈潜低声念出,目光陡然变得无比深邃,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层层涟漪。

一年多前衡山派剧变,青羊观化为废墟的惨烈景象,瞬间浮现在眼前。白幡、血污、悲钟、宋之焕临死前怨毒的眼神……一切历历在目。

这“旧地”二字,如同冰冷的钩子,将他深埋的记忆狠狠勾起。

鹿呦的目光也紧紧锁在那行字上,秀眉紧蹙。

她心思电转:“故人引路?会是谁?是敌是友?贺兰雪故布疑阵?还是…当年衡山惨案中,另有隐情未明之人?”

她随即看向那几枚铜钱,普通的“大朝通宝”,并无特殊标记

“买命钱…是警告掌柜莫要多言,还是…暗示此行凶险?”

王老六见两人盯着那张纸沉默不语,脸色更加惨白,颤声道:“二…二位大侠,这…这上面写的什么?是不是…是不是催命符啊?”

陈潜将纸条重新折好,连同纸封一起收入怀中,转向王老六,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掌柜的,此事与你无关。这纸笺,是给我们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王老六惶恐的眼睛:“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若有人问起,只道不知。这几枚铜钱,你且收好,权当压惊。明日一早,照常开门做生意。”

王老六被陈潜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那沉稳如山的语气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安心,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多谢大侠!多谢大侠!”

他手忙脚乱地收起那几枚铜钱,如同捧着烫手山芋,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才弓着腰,如同受惊的老鼠般溜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门合拢,隔绝了走廊微弱的光线。

客房内只剩下油灯跳跃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沉默而凝重的影子。

“青羊观……”鹿呦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

清凉的山风涌入,带着夜露的气息,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她望向窗外,夜色如墨,衡山巨大的轮廓在星月微光下显得更加幽深莫测,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

“故人引路……”陈潜重复着这四个字,走到鹿呦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窗外大半的光线,目光穿透沉沉夜色,仿佛要刺破那笼罩在青羊观废墟之上的重重迷雾。

“无论是谁,是人是鬼,既已指路,岂有不赴约之理?”

他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了朝天剑冰凉的剑柄。

那触感,如同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心湖所有的波澜,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

鹿呦感受到身边人散发出的沉凝气势,心中的忧虑并未消散,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轻轻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低声道:“子时三刻…时间紧迫。那纸上的药味诡异,引路之人是敌是友尚难预料。潜哥哥,我们需得做些准备。”

陈潜颔首,目光如寒星:“贺兰雪善用奇毒,诡计多端。无论此‘故人’是否与她有关,皆不可不防。呦儿,你调配些避毒清心的药物。我观此地地形……”

两人不再多言,默契地开始分头准备。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两柄即将出鞘的利剑,直指那夜色深处、废墟之上的青羊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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