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竹林,静夜无尘。
月光似水银泻地,筛过疏密竹影,映得青石桌上杯盏生辉。
陈潜与楚飞相对而坐,几坛未开封的“桃花佳酿”置于桌角,泥封缝隙间溢出缕缕醇香,悄然融入夜气之中。
陈潜举杯仰首,烈酒入喉一线烧,目光却凝望着天际那轮孤高清冷的明月。
他低叹一声,语声虽轻,却字字如石落深潭:“大哥,此间虽好,幽篁明月,清风佳酿,终不能消解弟心头块垒。父仇未雪,鞑虏未逐,汉家山河仍陷腥膻,每念及此,五内如焚。”
楚飞亦灌下一大口酒,酒珠顺着虬髯滚落,咧嘴笑道:“二弟莫急。神机门卧虎藏龙,群雄聚义,正是共图大业之地。待时机一到,龙腾虎跃,何愁大事不成!且再饮一杯!”
声若洪钟,震荡着静谧竹林。
语声甫落,竹叶微动,一道青衫人影自林外踏月徐来。
但见他步履沉稳,行止间自有从容气度,月光将他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正是门主诸葛易。
他面带温煦笑意,恍若踏雪寻梅的雅士,未至近前,已抱拳朗声道:“陈少侠、楚少侠,夤夜来访,叨扰清兴,万望海涵。”
陈、楚二人急忙起身还礼。
陈潜道:“门主言重了。深夜驾临,必有要事?”
诸葛易目光扫过酒坛,笑意更深:“倒是老朽口福不浅,正赶上好酒好月。今夜良辰美景,何妨再浮几大白,再谈正事不迟。”
言罢落座石凳,陈潜斟酒奉上,三人举杯,清冽酒浆映着皎皎月色。
数巡之后,诸葛易面上笑容渐敛,神色转为凝重,放下酒杯缓缓道:“天芮星旗使道生和尚今日归来,带来数月江湖风云变幻之讯息。眼下局势,愈发波谲云诡。”
他略作停顿,取了酒碗轻抿一口,续道:“午后议事厅内,几位旗使争得面红耳赤,各持己见,几乎动起手来。”
陈潜与楚飞对视一眼,均感诧异。楚飞快语道:“是何事让自家兄弟吵得这般田地?”
诸葛易目光落在石桌斑驳的酒渍上,沉声道:“大法轮寺近来于江南诸省广设‘归化堂’,明为弘法布道,实则暗通元廷鹰犬,罗织罪网,专一搜捕残害抗元志士。”
他顿了顿,语气更显忧虑,“议事厅中,雷奔三旗使拍案而起,怒斥要率铁虎卫夜袭黔中大法轮寺分舵,‘趁其羽翼未丰,杀他个寸草不留!’”
“文二旗使却以折扇击案,摇头道:‘归化堂明修栈道,必是暗藏祸心。此刻雷霆一击,恐堕其彀中,当先察其奸谋虚实,断其根本为上!’二人针锋相对,雷旗使性烈如火,几乎掀翻了议事桌。”
楚飞闻言大笑,声震林樾:“哈哈,雷三哥这霹雳火性子,倒似要将那元酋老巢捣成齑粉才痛快!”
诸葛易苦笑摇头:“若仅是战术之争,倒也罢了。只恐……”
他倏然抬眼,眉间忧色如凝浓云,“江湖各大门派,在蒙铁罕将军府与大法轮寺双管齐下之威压利诱下,已现裂痕。衡山、白鲨、任家庄等数派,或已动摇,或似有贰心。”
“更有甚者!”
他目光如电,灼灼射向陈潜,“据道生探知,元将蒙铁罕正暗通玄冰诸邪教,密谋一场席卷江湖的大围剿,誓要将各地抗元势力一举荡平!另有一紧要消息——元廷正秘密搜捕‘忠烈遗孤’,尤以三位少侠画像最广,悬赏遍传海内!”
陈潜手中酒杯骤顿,指节发白,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好个元贼,倒未曾忘却!”
诸葛易轻叹一声,忽转话题,语意深长道:“昔时三位初至神机门,老朽曾不揣冒昧,邀三位共襄义举。楚少侠言‘闲云野鹤,不堪约束’;陈少侠与苏姑娘则道‘父仇家恨在身,恐拖累贵门’。如今想来……”
他自嘲般一笑,旋即目光坦然,“老朽却是着相了。江湖儿女,肝胆相照,血性相连,何需门户为藩篱?但存一腔驱除鞑虏、光复华夏之热血,便足矣!”
楚飞挠头憨笑:“门主莫怪。当日拜别九华山师尊,恩师淳淳教诲:‘江湖路远,但凭本心而行。’故实在不愿自缚手足。”
陈潜亦抱拳正色:“非是陈潜矫情。血仇未复,椎心泣血,忧思难平。若此际贸然入盟,恐心挂两头,反负门中弟兄厚望。”
诸葛易摆摆手,朗声笑道:“老朽岂是量窄之人?正因深知此心,今日旗使密议,老朽才未烦请三位参与。”
“雷三哥力邀三位列席,言道:‘忠烈之后,理当同仇敌忾!’文二旗使却叹:‘心有千千结,未解难齐力。强留反伤情,不如任其如鲲鹏振翼,自有其道。’”
他忽地压低声音,字字千钧:“然有一事,却与陈少侠息息相关。道生和尚在湖广重逢一位故交,言及陈将军及十六位义士合葬之‘忠烈十七士墓’所在,近日竟有元廷细作出没窥探!”
“什么?!”
陈潜霍然抬头,周身杀意迸发,眸中寒光直欲刺透夜色,“他们敢动先父坟茔?!”
诸葛易重重点头:“正是!雷三哥闻此,怒发冲冠,立时便要亲率铁虎卫奔赴苍山护墓。文军师却力排众议,断言此乃元人‘投石问路’之计,意在引蛇出洞,当将计就计,顺藤摸瓜,揪出其幕后主脑!”
楚飞拍案怒起,虎目圆睁:“狗贼敢动陈叔叔陵寝半根草,老子定将他狗头劈作碎瓢!”声若惊雷,惊得竹叶簌簌。
诸葛易伸手按住他臂膀:“楚少侠且息雷霆之怒。此事蹊跷之处在于,那道生故友,非是旁人,正是当年冒死为陈将军收殓忠骸的老渔翁张公!他恳请道生转告陈少侠八字真言:‘剑指苍天,华夏不灭!’”
“‘剑指苍天,华夏不灭……’”
陈潜喃喃念诵,初时茫然,蓦然间如醍醐灌顶,身躯剧震,眼中爆出精光。
他倏然离座,向诸葛易深深一揖,长揖及地,声调沉凝如金铁交鸣:
“门主!当日婉拒入盟,实惧累及神机门满门忠义。然今元贼竟打先父陵寝主意,陈潜若再作壁上观,何以为人子?何以为男儿?明日便启程,亲赴苍山!誓死护卫英魂,不容宵小亵渎分毫!”
楚飞亦长身而起,抱拳道:“门主!敌在暗我在明,正好探其虚实!楚飞向来独来独往,无拘无束。此去正好暗察各州县‘归化堂’的勾当,看看那蒙铁罕的肚子里究竟藏什么腌臜鬼胎!”
诸葛易望着眼前这两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庞,胸中一股豪情如烈火升腾,蓦地提起一坛未启封的“桃花佳酿”,朗声道:
“好!有二位少侠这般肝胆,大事何愁不成?来!干了此坛——敬这朗朗乾坤不灭正道!敬我巍巍华夏星火永存!”
三只酒坛重重相撞,酒香混着竹叶的清芬在月华下四溢流荡。
远处演武场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如夜风低语,惊起数只宿鸟扑棱着羽翼掠过竹梢。
东海之滨,浊浪排空,涛声如万马奔腾。
鲨口湾状若巨鲸开口择人而噬,二十里暗礁群于潮退时分寸寸显露,犬牙交错,森然可怖。
唯熟谙水路的渔家,能循着海潮特有的嘶吼韵律辨出那九死一生的航道。
湾内锚泊着百十艘乌篷舟船,船舷俱漆狰狞白鲨吞月之徽,桅杆上高扬半红半蓝的鲨鱼旗——赤如凝血,青似深渊,正是横行东海的白鲨帮旗号。
帮中总舵盘踞于湾心黑矶岛上。
一道以巨鲸骸骨雕就的牌坊横跨港湾入口,雾霭迷蒙中泛着惨白幽光。
岛心“吞海楼”乃用百年沉船坚木造就,四壁密密麻麻嵌满猎获的鲨鱼利齿,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点点寒星。
陈潜与楚飞在神机门竹林别过诸葛易,分道扬镳。
陈潜取道直奔苍山,途经东海时,闻得风声,道是白鲨帮与元廷似有不明勾当。
心念电转间,暗忖道:“东海险隘,白鲨盘踞,若其当真投敌,沿海义军皆受其掣肘……也罢,便去探探虚实!”
遂折道沿海岸而行。
遥遥望见海中那座宛如狰狞巨兽的黑矶岛,半红半蓝的鲨鱼旗在咸腥海风中狂舞。
陈潜伫立岸边,目测岛上明桩暗哨,礁岩如铁壁森然,易守难攻。
心道:“彼众我寡,彼熟我生,更兼此岛如龙潭虎穴……既以大宋将军之后明访,彼若心怀鬼胎,反倒要掂量几分。”
主意既定,寻得一叶扁舟,双桨轻点,破浪向黑矶岛划去。
小舟甫靠石栈,几名剽悍帮众已如虎狼般围上。
领头一豹头环眼、精壮如铁塔的汉子,踏前一步,瓮声喝问:“兀那汉子!何处而来?所为何事?”
陈潜负手立于舟头,气度沉凝,抱拳朗声道:“烦请通禀贵帮沙帮主,大宋故将军陈光之后陈潜,慕名前来拜会!”
那汉子闻听“陈光”二字,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细辨陈潜气度,脸上堆起豪迈笑容,抱拳道:“原来是陈将军虎子!失敬!失敬!沙帮主早有交代,若有江湖英杰到访,定当扫榻以待。陈少侠,请随俺来!”
语毕侧身引路,笑容之下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
陈潜随行登岛,穿过怪石嶙峋的滩涂,直奔吞海楼。
楼前空场上,数百名帮众持刀操练,喊杀声震耳欲聋,刀风凛冽带起阵阵沙尘,显是一股精悍剽野之力。
陈潜心中暗凛:“观其操演狠辣,号令森严,绝非寻常渔霸盐枭可比,若当真附逆,必为劲敌。”
步入大殿,腥咸海风混杂着铁锈湿木之气扑面而来。
厅中陈设粗犷,壁上挂满风干的鲨皮与奇形怪状的渔猎兵刃,正中两把虎皮交椅上,坐着二人。
左首大汉身材雄壮,满面虬髯如钢针戟张,不怒自威;右首一人身形精瘦如铁,双目狭长如鹰,寒光流转。
正是白鲨帮帮主沙莽与副帮主沙刚。
二人见陈潜入内,双双离座拱手,沙莽声如洪钟:“陈少侠芳驾莅临,白鲨帮蓬荜生辉!老夫沙莽,这是舍弟沙刚!久闻少侠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陈潜还礼不卑不亢:“沙帮主、沙副帮主威震东海,晚辈陈潜,叨扰了。”
沙莽大笑声中分宾主落座,酒菜流水般送上。
酒过三碗,沙莽须眉皆张,赞道:“陈少侠气宇轩昂,果有乃父虎威!我白鲨帮立身东海,平生最爱结交天下豪杰。少侠今日肯屈尊踏浪而来,实乃我弟兄二人之幸!”
陈潜略饮一口酒浆,目光沉静如水,缓缓道:“承蒙二位当家盛情。只是陈潜心头一事如鲠在喉,欲向二位一吐肺腑,未知肯听否?”
沙莽蒲扇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少侠但说无妨!此地无外人!”
陈潜眸中悲愤之色一闪而逝,声音转沉:“当此乾坤板荡之秋,鞑虏肆虐,铁蹄之下黎庶涂炭,忠良血染山河。忆及先父陈光公,一身肝胆,尽瘁国事,终至战死沙场……”
他顿住,仰首将一碗烈酒灌下,酒入愁肠,更添烈焰,“陈潜幼承庭训,此生立誓,一为父报仇,二是……重振汉室衣冠,再复神州清明!”
沙莽与沙刚兄弟对视一眼,面上热情如潮水般略退。
沙莽依旧咧嘴笑道:“陈少侠所言极是!这元虏确实欺人太甚!唉,只恨我弟兄人微力薄,不过一介海上莽夫,纵有此心,又能济得何事?”
陈潜见其语焉不详,心中雪亮,再进一步:“目下元廷鹰犬四出,专一罗织忠良,悬赏如麻。沙帮主雄踞一方,若肯登高一呼,联结沿海豪杰,共襄义举,驱除胡虏,指日可待,此乃青史垂名之千秋功业!神机门诸葛先生处,亦可互为奥援。”
沙刚瘦削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皮笑肉不笑道:“陈少侠此心可昭日月,我兄弟万分感佩。只是举事非同儿戏,白鲨帮下几千口子老弱,刀口上讨口饭吃已是不易,要捋那大元朝的虎须么……”
他冷哼一声,捻须摇首,“未免痴人说梦,自取灭亡耳。”
陈潜心知其意,朗声道:“沙副帮主此言差矣!江湖之大,岂无志士?若群策群力,何患鞑虏不除?沙帮主英名赫赫,甘愿坐困孤岛乎?”
沙莽浓眉紧锁,不耐之色渐显,强笑道:“少侠高义,非老夫不想,实乃身系阖帮安危,不可鲁莽。此事非三言两语能决,容我与帮中弟兄细细商议。”
端起酒碗岔开话头,“少侠远来是客,何不多盘桓几日?也好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陈潜心念如电:“此二人貌合神离,语多闪躲,必有文章。我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遂拱手道:“二位当家盛情,却之不恭。那便叨扰了。”
酒阑人散,沙氏兄弟伴陈潜巡视岛防。
黑矶岛峭壁临渊,礁石如齿环伺,险峻天成。
海风厉啸穿行于石罅间,涛声轰然拍岸。
帮众穿梭其间,或磨砺刀枪,或修葺舟楫,更有数人步履匆匆,神色诡秘。
沙莽指着险峻处笑道:“陈少侠看,此地虽无市井繁华,却自有一番铁血景致。”
陈潜目光如电,随口问道:“贵帮雄踞东海,麾下豪杰如云,这等气象,想必海上营生亦是兴盛?”
沙莽张口欲言,沙刚却抢在前头,阴恻恻接口道:“陈少侠见笑了。海上一碗饭,半碗是血泪。帮中上下几千口性命,岂是打几尾鱼便能糊口?自然要寻些别样的路数养活。”
话锋隐隐带刺,似有不尽之意。
正言语间,忽见一条精悍汉子踉跄奔来,腰间弯刀撞上礁石,溅起一串火星。
沙刚眼利如刀,厉声喝道:“老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见贵客在此?!”
那汉子正是三当家冯全安,满面盐霜,裤脚水渍淋漓,“噗通”跪倒沙莽面前,急声道:“大哥!红沙咀运官盐的船……又被红船帮那贼婆娘抢了!”
“又是那泼妇!”
沙莽暴怒吼道,巨掌猛地砸在石栏上,石屑纷飞,“屡次三番欺到我头上,真当白鲨帮是泥捏的不成?!”
转向陈潜,换了副无奈苦笑,“陈少侠见笑,那红船帮与我等嫌隙日深,着实令人头疼。”
陈潜心中一动,问道:“这红船帮根底如何?因何与贵帮结怨至此?”
沙莽面色愤然:“少侠有所不知。那婆娘名唤鉴止水,自称是当年文天祥丞相帐下忠勇侍卫郑仁之孀妻。文丞相兵败后,纠集了些残兵败将,在这海上拉起旗号,行那所谓的‘侠义’勾当!”
语气中满是不屑。
沙刚阴声补充:“初时尚算相安。只这鉴止水愈发狂妄,自诩抗元,专与我等作对!诬我白鲨帮勾结元廷,屡屡劫掠帮中货物,端的是跋扈嚣张!”
沙莽长叹,似有隐衷:“少侠,这世道艰难,大鱼吃小鱼。为了帮中弟兄生计,有时也不得不与元人那边……做些交易。然这婆娘只认死理,半分情理也不讲,见面便是刀兵相向!”
陈潜心下了然:“原来红船帮竟是抗元一派。两帮交恶,内情难明,莫非白鲨帮确有暗助鞑虏之行径?这鉴夫人,倒要寻机一会。”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然道:“如此说来,这位鉴夫人倒也是位刚烈巾帼。两帮虽有龃龉,若能寻得时机剖明心迹,或可化干戈为玉帛?”
沙莽摊手苦笑:“何尝不想?奈何那婆娘油盐不进!”
一旁冯全安恨声道:“二当家前次亲去理论,反被那婆娘当众羞辱!端的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
沙刚眼中凶光闪烁,冷然道:“大哥!事不过三!此番她劫的是官盐!元人那边如何交代?若不给她些颜色看看,白鲨帮威严何在?!”
声音如同夜枭嘶鸣。
陈潜早已察见沙氏兄弟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与算计,心中更如明镜:“这两帮之争,只怕早有元人黑影于后推波助澜。”
遂霍然起身,抱拳朗声道:
“二位当家款待之情,陈潜心领。贵帮与红船帮之争,陈某身为外客,不便置喙。苍山急务在身,不敢久留,就此别过!”
话音斩钉截铁,便要告辞。
沙莽忙起身,笑容满面伸手虚拦:“少侠何故如此匆遽?莫非嫌弃岛上简陋不堪待客?再多住两日……”
话至半途,沙刚轻咳一声,沙莽笑容一僵,随即仰天大笑道:“也罢!江湖儿女,去留随心!少侠他日得闲,务请再来小岛盘桓!”
转向沙刚吩咐,“老二,烦劳常舵主护送陈少侠出湾,择‘龙舌礁’水道而行,那边暗礁稍疏些。”
月移中天,陈潜弃舟登岸,于渔村觅得间简陋客栈,草席为榻,粗毡作衾,竟也酣然一宿无梦。
翌日天光微熹,他已束紧行装,离了海岸,径向传闻中红船帮盘踞的水域疾行。
晨风裹挟咸湿之气扑面,他紧了紧衣襟,步履稳健踏上山间小径。草木沾露,晶莹闪烁,犹似天星未落。
行至午时,烈日当空。
陈潜寻了处浓荫蔽日的密林,倚树暂歇。
蓦地里,“唰唰”破空之声四起!
七条灰色人影自周遭高枝密叶间如鬼魅般飘落,身形快若猿猱,手中弧月弯刀寒芒流动,霎时将他围在核心!
为首一人黑巾蒙面,只露一双冷鸷鹰眼,喉间挤出金属磨砺般的沙哑之声:“姓陈的,今日此地,便是汝埋骨之所!”
话音未落,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半弧,挟着尖锐裂帛之声,劈头盖脸剁下!
陈潜足尖于枯叶上轻点,身形如柳絮飘风,倏地倒掠丈余。
只听“呛啷”一声龙吟,腰间“朝天剑”应声出鞘!
剑身狭长,清如秋水,在这林间光斑映照下,寒意逼人!
刀风瞬息及顶!陈潜疾步回身,运剑斜挑,剑尖微颤似灵蛇吐信,正是太白剑法中精妙绝伦的“游龙戏凤”。
剑势甫起,他心头蓦然闪过渔翁张公那双饱经风霜却坚韧如磐石的眼睛,忆起朱铁匠舍身锻剑的传说,一股混融着悲愤与激越的洪流自丹田升腾——此剑,乃忠魂托付!乃华夏之望!
“铛啷——!”
金铁交鸣之音未歇,紧跟着一声清脆迸裂之响!
那蒙面首领但觉一股沛然巨力沿刀身狂涌而入,虎口瞬间撕裂,掌心剧痛难当!
惊骇间低头,手中那柄精锻弯刀竟如朽木般被削为两段!刀尖无力坠落,刺入腐叶之中!
那首领瞳孔骤缩如针,死死盯着手中断刃,喉头发出嗬嗬怪响:“什……什么宝剑?!”
陈潜亦觉意外,深知“朝天剑”非凡品,然断敌钢刃如切腐草之威,远超所料。
剑身微震,清越龙吟绕林不散,一缕冰寒剑气直透掌心。
“‘朝天’在此,妖邪授首!”
陈潜心潮激荡,剑锋斜指,如渊停岳峙。
“好剑!”
那蒙面首领强按惊骇,凶性更炽,反手掣出一条乌沉沉九节钢鞭,手腕一抖,鞭影如毒龙出洞,带起尖锐唿哨,直卷陈潜咽喉!
同时厉叱,“并肩子上!碎剐了他!”
其余六名蒙面杀手齐声暴喝,身影倏分,六柄弯刀化作一片寒光交织的刀网,分取陈潜上中下三路要害,狠辣刁钻,配合无间,显是久经训练!
陈潜剑诀一引,身形游走如穿花蝴蝶。
“太白剑法”以轻灵迅疾、飘渺莫测见长,此刻在“朝天剑”锋芒催逼下,更显空灵中蕴藏杀机。
剑光吞吐,恰似寒江飞雪,又若银河倒挂。
然则七条灰影此退彼进,攻势如浪涛汹涌,连绵不绝!
那首领手中换了钢鞭,忽尔软若灵蛇,柔韧缠剑;忽尔崩直如铁柱,挟风雷之势当头硬撼,每一次鞭梢破空皆带起刺耳爆鸣!
六柄弯刀更如附骨之疽,专削双足,横斩腰肋,配合无间,搅得满地枯叶碎石如暗器激射!
陈潜依仗精妙身法剑术,趋避闪让,“青莲心法”流转周身,内力如长江大河注入剑身,“朝天剑”寒芒暴涨。
清叱一声,剑式陡变,一招“太白三叠浪”应手而出!
剑势如惊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连绵三叠汹涌剑气激荡而出,迫得左右逼近刀影为之散乱!
奈何杀手如跗骨之蛆,方荡开一片,又有新招填补!
陈潜暗忖:“这般缠斗,徒耗真力!若不速战,只恐为其所乘!”心念及此,杀气勃发!
他身形陡然一挺,剑与人合,化作一道穿云银电!“太白追月!”清啸声中,剑锋直如流星赶月,直刺那首领心口,凌厉无匹!
那首领大骇!钢鞭急回,如乌龙盘柱绞向剑身!不料“朝天剑”光寒如水,切金断玉——
“嗤啦!”鞭断如裂帛!
“啊!”惨叫声中,一道血箭自首领肩胛喷射而出!
若非他仓惶后仰闪避,已透心而过!
六名杀手见首领重伤,厉吼猛扑!刀光更密!
陈潜一声长啸,声震林樾:“揽尽乾坤月!”身形扶摇直上,如鹞鹰冲天!
剑光倏然大盛,化作一轮当空皓月,千道剑气如冰雹疾雨,倾泻而下!
“叮叮当当啷啷——!”
一片刺耳乱响!六柄弯刀或被齐根削断,或被震飞脱手!
杀手们虎口崩裂,血染刀柄,踉跄急退!
陈潜疾落如星坠,足踏禹步,剑走连环!
惨哼声中,两名杀手已捂着喷血的胸腹栽倒在地!剑光如魅影再闪,又是一人喉间血泉喷涌!
“退——!”首领嘶声狂吼,强忍剧痛,纵身便逃!余人皆亡命遁入深林!
“留下名来!”陈潜身化惊鸿,一掠十丈!
剑锋点出,已将落在最后那名蒙面人后心罩定!剑尖寒气已触及其颈后肌肤!
那杀手如坠冰窟,浑身僵硬,咬牙恨声道:“有死而已,休想……”
话音未落——
“嗤!”一声锐利破空声自身侧密林深处袭来!快得目力难追!
陈潜反应如电,侧身疾闪!
那枚暗器竟舍他而去,“噗”地一声,精准无比地没入蒙面杀手咽喉之中!
那杀手双目圆瞪,喉间咯咯作响,身躯骤然抽搐,旋即软倒,瞬息毙命。
暗器尾羽在日光下泛起诡异的幽蓝,尚在微微颤动!
“好狠绝的灭口手段!”
陈潜心头剧震,更不迟疑,足尖一点如青烟般掠上树冠,锐目如电扫视四方密林!
但见林木幽深,叶浪起伏,早已不见半丝人影。当即飘身落地。
俯身检视尸身,腰间玄铁链上系一枚暗青腰牌。
牌上浮雕一头振翅海东青,利爪攫着半弯残月。
翻转过来,三个阴刻篆文赫然入目——“归化堂”!
陈潜指尖触及那冰冷的铁牌,诸葛易所述大将军蒙铁罕秘设爪牙之语如在耳边:“果是元廷鹰犬!”
再看那暗器,乃是一枚淬着诡异幽蓝的三棱柳叶钉,腥甜之气隐隐。小心以帕裹了,连同腰牌纳入怀中。
远眺苍山方向,陈潜眼中决然之色如寒星凝聚,心中已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