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阳初升，驱散了建康城连日来的阴霾，却驱不散紫宸殿内那无形却凝重如实质的气氛。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留守京师的文武百官，但凡够得上品级的，皆被传召入宫。原因无他，三皇子殿下将以监国身份，代圣行赏，酬谢解围之功臣。
金殿之上，虽然经过匆忙打扫整理，仍能看出些许战火留下的痕迹，几根蟠龙金柱上甚至还有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和烟熏火燎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百官依序而立，许多人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难以掩饰的兴奋与期待。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武将行列最前方，那道玄衣红披、卓然而立的年轻身影之上。
萧玄平静地站着，眼帘微垂，仿佛周遭一切喧嚣与注视都与他无关。昨日城中万民跪迎的狂热，宫中夜宴的虚伪客套，都未能让他心境有太多波动。他深知，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陛下驾到——三皇子殿下驾到——”内侍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并未见皇帝身影，只有三皇子萧景琰，换上了一身正式的明黄色亲王蟒袍，在几名内侍和禁卫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御阶，并未坐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而是立于阶前。皇帝病重难起，由皇子代行封赏，亦是常例。
“臣等恭迎陛下，恭迎殿下！”百官齐声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众卿平身。”萧景琰抬手，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威仪。他目光扫过下方，尤其在萧玄身上停留了一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今日召诸位爱卿前来，乃是代父皇行赏，以酬昨日破贼解围之大功！”
他微微侧身，一名内侍上前，展开一卷明黄绣龙的圣旨，朗声宣读起来。
圣旨辞藻华丽，先是痛斥景侯叛逆、北齐狼子野心，随即大力褒奖萧玄及隐麟军将士忠勇无双、力挽狂澜，功在社稷。接下来的封赏，更是丰厚得令人咋舌。
赏赐萧玄黄金万两，帛五千匹，京畿良田千顷，奴仆三百……
最后，则是重中之重：
“……特晋封萧玄为‘靖国公’，世袭罔替，加太子太保衔，赐丹书铁券，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旨意宣读完毕，殿内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靖国公！太子太保！丹书铁券！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每一样，都是人臣所能企及的极致荣耀！尤其是最后三项，几乎是给予了与宰相同等的礼遇和极大的特权！这份恩宠，可谓旷古烁今！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炽热、羡慕、嫉妒……复杂难言。许多人已经准备好听到萧玄出列，感激涕零地领受这滔天的恩赏。
然而，萧玄却并未立刻谢恩。他缓缓出列，来到御阶之下，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臣，萧玄，谢陛下、殿下厚恩。然，封赏之重，臣实不敢受。”
哗——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玄！他竟然拒绝了？拒绝了国公之位，拒绝了这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殊荣？！
萧景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愕然与更深沉的审视，但很快恢复如常，温声道：“萧爱卿何出此言？此乃你应得之赏，父皇与朝廷的一片心意，莫非是嫌赏赐太薄？”
“臣不敢。”萧玄依旧躬身，语气却斩钉截铁，“臣非嫌赏薄，而是深感惭愧。建康之围虽暂解，然国贼景侯未擒，北齐豺狼未逐，社稷隐患未除，臣岂敢居功自傲，安享富贵？”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萧景琰，也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群臣，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之气：
“臣，别无所求！只求殿下，只求朝廷，能彻查一事！”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预感到，有石破天惊的话要出口。
“景侯造反，非一朝一夕之事。其能悄无声息囤积大量军械粮草，能在我大军眼皮底下调动兵力直至兵临城下，甚至能勾结北齐，引得异族精锐潜入我国都之外，幕后岂能无人策应，无人遮掩？！”
萧玄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朝中定然有内鬼！有国之蠹虫，与景侯、与北齐暗通款曲，卖国求荣！此等奸贼，比之城外明刀明枪的叛军，更为可恶，更为致命！一日不除，国无宁日！”
“故，臣恳请殿下，成立专案，彻查朝中与景侯、北齐勾结者！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皆应一查到底，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安民心，以正朝纲！”
“待到国贼尽除，海晏河清之日，殿下再行封赏不迟！届时，纵无一寸封赏，臣亦心甘情愿！”
字字铿锵，句句如雷！
整个紫宸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彻查朝中内鬼？！
这话如同一个巨大的炸弹，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百官们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
有震惊错愕的，有深以为然的，但更多的，是脸色发白，眼神闪烁，甚至流露出明显抵触和恐惧神情的！
彻查？说得轻巧！这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利益交织，谁屁股底下完全干净？景侯经营多年，北齐渗透亦非一日，谁敢保证自己门下、同僚、甚至姻亲故旧中没有与之有过来往的？这要一查起来，岂不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多少人要因此丢官罢职，甚至人头落地？！
更何况，萧玄此言，无异于将整个文官系统、甚至部分勋贵都置于嫌疑之地！这让他们如何能接受？
立刻，就有人跳了出来。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出列，激动地道：“殿下！萧都督此言差矣！景侯造反，自有其狼子野心，岂可无端怀疑朝中忠良？如此大规模彻查，必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岂是治国之道？此乃乱命，万不可行！”
“是啊殿下！”另一名中年官员接口，语气带着不满，“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恢复秩序，全力剿灭景侯残部！岂能自乱阵脚，搞什么内部清查？若因此逼反了原本忠心的臣子，岂非得不偿失？”
“萧都督虽有大功，但毕竟是武将，于朝政或有不察。此议过于激进，恐非良策啊！”
“请殿下三思！”
附和之声渐起，大多出自文官队列。他们或是自身心虚，或是维护整个集团的利益，或是单纯认为此法过于酷烈，纷纷出言反对。一时间，殿内竟形成了对萧玄群起而攻之的态势。
萧景琰端坐于御阶之上，面色平静地看着下方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看不出喜怒。
他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萧玄此举，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萧玄会顺势接受封赏，安稳地做他的国公，慢慢融入朝廷体系，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地将了所有人一军！
彻查内鬼，他何尝不想？但他更清楚这其中的阻力有多大，水有多深。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好，可能真的会引发朝局崩溃。
但萧玄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以拒赏相逼，他又该如何应对？
支持萧玄？必将得罪满朝文武，使他这个监国皇子寸步难行。
反对萧玄？则寒了功臣之心，更显得自己包庇奸佞，于名声有损。
真是好一招阳谋！
萧景琰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沉吟之色，缓缓开口，声音压下了殿中的嘈杂：“萧爱卿忠心体国，嫉恶如仇，本王深感欣慰。彻查内奸，以正朝纲，确有必要……”
他话锋一转：“然，诸位爱卿所虑，亦不无道理。此事关乎重大，需从长计议，周密部署，不可操之过急，以免伤及无辜，反让真正的奸佞逍遥法外。”
他看向萧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萧爱卿所求，本王准了。但需交由有司，仔细研判，制定章程，再行办理。至于封赏，乃父皇旨意，亦是朝廷制度，有功必赏，岂能因噎废食？爱卿不必推辞，暂且领受，专心军务，剿灭残敌为先。查案之事，本王自有安排。”
一番话，看似采纳了萧玄的建议，实则将其架空，推给了“有司”和“从长计议”，轻轻巧巧地化解了眼前的逼宫，又保全了双方颜面。
萧玄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他本就没指望能立刻得到支持，此举不过是投石问路，表明态度，将“查内鬼”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逼迫某些人自乱阵脚。
他再次躬身，不再坚持：“殿下思虑周全，臣，遵旨。”
封赏照旧，但他拒赏求查案的举动，已然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了在场许多人的心中。
退朝之后，萧玄在那一道道或忌惮、或怨恨、或畏惧、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坦然走出紫宸殿。
阳光照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真正站到了整个朝堂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孤臣之路，已然开启。
但他无所畏惧。
有些脓疮，迟早要挤。有些奸佞，必须清除。
为了这座刚刚喘息过来的都城，也为了……告慰那些战死沙场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