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第三日。
阴暗、潮湿、恶臭依旧，但那股无所不在的窥伺感和暗流涌动的杀意，却似乎减弱了些许。并非对方放弃了，而是萧玄接连轻描淡写化解数次危机所展现出的深不可测，让潜伏在暗处的眼睛们暂时选择了更谨慎的观望。
萧玄盘膝坐在勉强擦干净的板床上，镣铐搁在膝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体内那缕“战神图录”的内力如涓涓细流，不断循环往复，不仅抵御着牢狱阴寒，更将五感提升至巅峰。墙壁外狱卒巡逻的脚步声、远处牢房的呜咽、甚至老鼠在隔壁啃噬什么的窸窣声，都清晰可辨。
他在等。
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在陷阱布下后，静待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午后，一天中最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辰。天牢里的各种声响也低沉了许多。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哗啦声，伴随着老牢头那标志性的、略带沙哑的呵斥：
“都老实点！查牢！妈的，这鬼天气，馊得比泔水还快！”
几个狱卒跟在牢头身后，挨个牢房查看，动作粗暴，骂骂咧咧。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也是某些人传递消息或动手脚的惯常时机。
萧玄所在的牢房铁门被哐当一声打开。老牢头那张横肉脸探了进来，目光扫过看似闭目养神的萧玄，又瞥了一眼原封未动的、更加馊臭的午膳，撇了撇嘴，似乎嘟囔了一句“还挺扛饿”，随即对身后喊道：“老六，把这馊水换了！妈的，别真饿死了，上头怪罪下来！”
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褶子和老人斑的老狱卒，提着一个散发酸臭味的木桶，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穿着和其他狱卒一样的号服，却显得异常宽大陈旧，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他动作慢吞吞地，先是吃力地将那馊了的饭食倒入带来的木桶，然后又从桶里拿出两个黑乎乎、硬得能砸死人的窝窝头和一碗浑浊的冷水，放在地上。整个过程，他都低垂着头，喉咙里不时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咳断气。
老牢头不耐烦地催促：“快点！磨磨蹭蹭的，没吃饭啊！”
“就…就好…头儿…人老了…不中用了…”老狱卒沙哑着嗓子回应，声音含糊不清。
谁也未曾留意，在他放下窝窝头，手指看似无意地擦过地面时，一小撮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尘土无异的灰色粉末，从他指尖弹落，无声无息地粘在了萧玄床脚的阴影里。
老牢头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去了下一间牢房。铁门再次哐当锁上。
脚步声渐远。
牢房里恢复了寂静。
萧玄缓缓睁开眼，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撮不起眼的灰色粉末上。他伸出手指，蘸取一点，凑近鼻尖微微一嗅。
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墨莲”清香，混杂在牢房浓重的恶臭中，几乎难以察觉。
这是“隐麟”最高级别的暗号，意味着：安全，己方，有要事禀报。
萧玄眼神微动，指尖内力一吐，那点粉末瞬间化为虚无。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透入的光线逐渐变得昏黄。
晚膳时分，那名叫“老六”的老狱卒又来了。依旧是那副颤巍巍、半死不活的样子，送来同样不堪入口的食物。重复着白天的动作，收拾，放置。
然而，就在他放下那碗浑浊冷水，准备起身离开的瞬间——
萧玄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却用了一种极其独特的、带着某种韵律的低沉语调：“墨香犹在，麟踪难寻。”
这是“孤鸾”时代用于确认最高级别身份的暗语切口！
那正准备转身的“老狱卒”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那瞬间，他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零点一瞬，眼中那浑浊麻木的光芒被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彩所取代，虽然极其短暂，却足以判若两人！
但他表面的动作却毫无停顿，依旧颤巍巍地转身，嘴里含糊地念叨着：“呃…说什么呢…老糊涂了听不懂…”一边慢吞吞地朝牢门外走去。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刹那，一句压缩成线、细若蚊蚋、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精准地送入萧玄耳中：
“子时三刻，通风口。”
铁门再次关上。
萧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
子时三刻。
天牢最深处的黑暗浓郁得化不开，唯有甬道尽头壁上插着的微弱火把，投来摇曳不定、昏黄模糊的光影，将一切变得光怪陆离。各种鼾声、梦呓、痛苦的呻吟在黑暗中交织，如同地狱的交响。
萧玄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通风口下方。那通风口极高，离地近一丈，且十分狭窄，仅容孩童穿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通风口外极轻微地响了一下，像是夜猫子掠过瓦片。
紧接着，一条细长的、近乎透明的丝线，如同有了生命般，悄无声息地从通风口垂落。丝线末端，系着一个比小指还细的竹管。
萧玄伸出手，精准地接住竹管，指尖在管壁某处一按，竹管顶端弹开，里面是一小卷薄如蝉翼的密笺。
与此同时，那丝线如同活物般，轻轻在他手腕上绕了三圈，微微一紧——这是墨九确认接到信息的暗号。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快如鬼魅。
萧玄展开密笺，就着通风口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目光快速扫过。上面是墨九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条理清晰的字迹：
“主上钧鉴：”
“一、‘隐麟’已全员启动，三渠道运行。北境线重点监控慕容彦部动向及北齐国内兵力调遣，已有迹象表明，其后续目标确为我潞、涧二州，详报已按主上吩咐，通过‘暗渠’直送御书房。朝堂线加紧渗透东宫、相府及各部，追踪赵德柱案及死士线索。”
“二、赵德柱家眷已于其毒发前夜离奇‘暴病’身亡，灭口干净。经查，当日宫门当值侍卫副统领乃王源远房侄孙，已被控制，但其对投毒一事矢口否认，声称只是按‘上头’吩咐行事，具体不明，线索至此中断，指向模糊。”
“三、金殿死士所佩飞雀腰牌，经比对确认，与三年前北境截获的‘雀巢’死士信物有九成相似，但细微处铸造工艺略有差异，疑似…仿制。”
“四、重点追查三年前‘孤鸾’案及秘府旧人线索。发现当年经手文书传递、有可能接触行动计划者，除王源、赵德柱外，尚有三人。其中两人已死，最后一人……乃时任中书舍人，负责整理归档机要文书，名唤高湛。此人于‘孤鸾’遇伏后第二年，便因‘急病’辞官，举家迁回江南祖籍，深居简出。”
“五、综合各方碎片信息，所有异常调动、灭口指令、资源调配，其源头虽经多层掩饰，但最终指向的权限和执行力，皆非东宫或相府所能完全涵盖。有多条间接证据表明，有一股更深、更隐秘的力量在幕后协调，其根须……恐已深入大内宫闱。怀疑目标……指向……长春宫。”
“六、红蝎方面暂无新动向，北齐邺城似有内斗迹象。‘灰鹊’传讯，红蝎曾私下提及主上，语焉不详，似有合作之意，但恐为陷阱。”
“七、三皇子递话，问下一步行动。苏姑娘安好，甚忧主上。”
“简报至此。万望主上保重。墨九谨禀。”
信息量巨大！
萧玄的目光在密笺上快速移动，大脑飞速运转，将每一个字都拆解分析。
赵德柱家眷被灭口，死士腰牌可能是仿制……这说明幕后黑手做事极其谨慎，惯于故布疑阵，甚至连刺杀手段都准备了真假两层迷雾！
高湛！中书舍人！又一个关键人物浮出水面！
而最后那条关于“更深力量”、“深入大内宫闱”、“指向长春宫”的判断，更是让萧玄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
长春宫！那是当朝太后、皇帝生母的寝宫！虽然太后多年不问世事，潜心礼佛，但其所代表的庞大家族外戚势力和影响力，却无人敢小觑。若幕后黑手真的与长春宫有关……那牵扯出的将是动摇国本的惊天秘辛！
墨九的判断绝非空穴来风。只有涉及到这种层面的人物，才能解释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在皇宫内灭口，为何能调动那些看似不合理的力量，为何太子和王源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得像是被牵着鼻子走的卒子！
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指向那皇宫最深处、最尊贵也最神秘的所在。
萧玄缓缓攥紧了手中的密笺，薄如蝉翼的纸张在他指尖无声地化为齑粉。
他抬起头，透过那狭窄的通风口，望向外面那一小片被铁条分割的、灰蒙蒙的夜空。
原来……是你。
藏得可真深啊。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如铁。
沉默片刻，他对着通风口，嘴唇微动，将声音压缩成线，传向外间：
“知悉。”
“一、集中力量，查高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江南祖籍，掘地三尺。”
“二、严密监控长春宫一切人员往来、用度出入，尤其注意与宫外、特别是与北境方向的隐秘联系。从先帝时期的旧档查起。”
“三、回复三皇子：等。”
“四、告知苏婉：无恙。”
“五、非生死攸关，暂缓与红蝎接触。”
指令简洁、清晰、冰冷。
通风口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羽毛落地的叩击声，表示收到。随即，那根透明的丝线如同灵蛇般悄无声息地缩回，消失在黑暗的通风口内，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牢再次恢复了死寂。
萧玄缓缓坐回板床，镣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闭上眼睛，但整个人的气息却仿佛一柄缓缓出鞘的绝世凶刃，冰冷、锐利、杀意内蕴。
谍网已全力启动。
猎物已渐露踪迹。
这场围绕国本、深及宫闱的惊天棋局，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
而他，虽身陷囹圄，却已执子在手。
下一步，该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