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晨光，透过薄雾，温柔地洒在南梁淮州边境的“隐麟”基地。积雪消融，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几株嫩绿的草芽顽强地钻出地面，悄然舒展。空气中还带着些许寒意，但已不再是冬日那般刺骨，反而夹杂着泥土复苏的清新气息。
然而，基地主屋内的气氛却与窗外的生机勃勃截然不同，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初春的湿寒。萧玄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失血，剑眉紧蹙，即便在昏迷中，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赤裸的上身缠满了洁净的白布，肩背处那一道狰狞的刀伤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隐隐渗出，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幽蓝色，微微肿胀——正是“幽蝎散”剧毒未清的迹象。
军医老陈刚为他换完药，花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对着围在床边的几人沉重地摇了摇头。
“都督失血过多，内息极度紊乱，加之这幽蝎之毒极为阴狠霸道，已侵入经脉脏腑……”老陈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老夫已用金针暂且封住他的心脉要害，阻止毒素继续攻心，又用了最好的解毒散内服外敷，但……此毒诡异，非寻常解药可破。能否撑过去，何时能醒，全靠都督自身的意志力和……造化了。”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
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暗卫首领墨九，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底翻涌着自责与杀意。几名核心的“隐鳞”队员也红了眼眶，死死咬着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却坚定的身影，端着一盆温热清水，无声地穿过众人，走到床边。
正是苏婉。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绿色春衫，外罩一件鹅黄色薄棉比甲，乌黑的秀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根白玉簪子，脂粉未施，脸上还带着几分憔悴，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写满了担忧与坚持。
她轻轻地将水盆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拧干一块柔软的细棉布，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为萧玄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墨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苏婉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轻声开口，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墨大哥，你们忙你们的去。这里有我守着。”
她顿了顿，继续道：“外面那么多事需要你们打理，基地需要人坐镇，北齐和朝廷那边的动静也需要时刻盯着。他是你们的主心骨，你们不能乱。等他醒了，若看到你们因为他而荒废了正事，定会生气的。”
话语有理有据，既表达了自己的决心，也顾全了大局。
墨九看着苏婉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生死未卜的萧玄，最终将话咽了回去，重重抱拳：“如此……便有劳苏姑娘了！我等就在外间，若有任何需要，只需唤一声。”说完，他深深看了萧玄一眼，带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萧玄有些沉重紊乱的呼吸声。
苏婉在床边坐下，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为他擦拭脸颊、脖颈。指尖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她的心便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微微颤抖。
眼前的这个男人，和她记忆中的那个淮州萧家懦弱庶子，判若两人。
她至今仍记得大婚之日，他遭受屈辱撞柱后的绝望眼神，也记得他醒来后那双骤然变得冰冷、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眸子。此后，他如同脱胎换骨，手段狠辣，智计百出，杀嫡兄，掌家族，抗北齐，组建隐鳞，获封都督……一步步搅动风云，成了如今名震北境的“隐麟都督”萧玄。
可无论他变得多么强大，多么令人敬畏，此刻，他只是一个重伤脆弱、需要人照顾的病人。
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因痛苦而紧蹙的眉，苏婉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疼惜。她想起自己当初被家族逼迫，对他多有轻视和怨怼；想起他后来虽手段凌厉，却数次在她危难时出手相救；更想起自己坠崖那一刻，他眼中爆发出的、几乎要毁天灭地的惊恐与愤怒……
情感是复杂的。有愧疚，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一次次震惊、担忧与注视中，悄然滋生，日益清晰。
她轻轻叹了口气，用棉布蘸了些温水，小心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你说你……”她低声喃喃，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总是这样……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回来。明明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昏迷中的萧玄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牵扯到伤口，眉头顿时蹙得更紧。
苏婉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棉布，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按住他没有受伤的肩头，柔声安抚：“别动……没事了，已经回家了，安全了……”
她的掌心温暖，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或许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或许是萧玄自身的意志力足够强大，他竟真的缓缓平静下来，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一些。
苏婉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的手心竟然出了一层薄汗。她看着他依旧昏迷的侧脸，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抹淡淡的红晕悄然爬上了耳根。
她慌忙收回手，重新拿起棉布，故作镇定地继续擦拭，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再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升高，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苏婉换了几次水，仔细地为萧玄擦拭身体，保持清爽。又按照军医的嘱咐，用小勺一点点地给他喂服了一些参汤和清水，虽然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但她依旧耐心地、一遍遍地尝试。
她的动作生疏却极其认真，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也顾不上去擦。
期间，墨九轻手轻脚地进来送过一次汤药，看到苏婉专注而细致的模样，眼神复杂，最终只是默默将药碗放下，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喂完药，苏婉坐在床边，拿起一旁针线篮里一件未做完的男性中衣，默默地缝补起来。这是她前几日向基地里的妇人讨来的活计，用的是柔软舒适的细棉布。针脚细密匀称，一针一线都凝聚着难以言说的心意。
屋内很安静，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声和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偶尔会抬起头，看一眼床上的人，确认他是否安好，然后继续低头缝补。画面静谧而温馨，仿佛外面所有的纷争、阴谋、杀伐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汤药起了作用，也许是萧玄强大的生命力开始复苏，他的手指忽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的苏婉立刻察觉，猛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凑近前去，紧张地唤道：“萧玄？萧玄？你醒了吗？”
萧玄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不清，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床边那张写满担忧与惊喜的俏脸上。
“苏……婉？”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几乎微不可闻。
“是我！”苏婉见他终于醒来，喜出望外，眼圈瞬间就红了，连忙端起旁边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递到他唇边，“你先别说话，喝点水。”
她就着他的姿势，一点点地喂他喝了几小口温水。
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萧玄的意识逐渐回笼，背后的剧痛和体内那股阴寒的毒性也再次清晰地传递到脑海，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别动！”苏婉急忙按住他，“你伤得很重，还中了毒，陈大夫说千万不能乱动。”
萧玄依言不再动弹，只是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是在自己的基地房间内，心神稍定。他又看向苏婉，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和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心中微微一颤。
“你……一直在这里？”他问，声音依旧虚弱。
苏婉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有些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墨大哥他们外面事多，我……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过来搭把手。”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萧玄不是傻子。他昏迷前伤势如何自己清楚，能撑回来已是侥幸，醒来后身体虽依旧痛苦，却清爽干净，显然是被人极为细致地照料着。
再看她眼下的乌青和脸上的倦色，绝非“搭把手”那么简单。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还有些许……莫名的悸动。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多谢。”
两个字，干巴巴的，却似乎耗了他不少力气。
苏婉摇摇头，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他，眼神清澈而坚定：“你救过我那么多次，我照顾你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