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描摹雪字的指尖突然一顿,木炭在“漆”字尾端划出道歪斜的弧线。风卷着雪粒撞在石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隐约混着丝弦震颤的调子——那是玄甲将军生前常弹的《戍边谣》,只是琴弦像是断了根,音准偏得厉害,时而尖锐如裂帛,时而低沉似呜咽。
“谁在弹琴?”裂地国主拎着灯盏四下张望,黄铜灯盏的光晕在雪地上投出晃动的光斑,扫过隘口的石缝时,照见只灰雀扑棱棱飞出,翅膀上沾着片干枯的苇絮——正是石屋窗台上那束狼尾草的絮,被风吹得辗转至此。
长生国主俯身拾起片飘落的琴谱残页,纸边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朱砂标着几个音符,正是《戍边谣》中“风入松”那段的断句。“是将军的琴。去年他说琴柱松了,托人寄回营里修,怎么会在这儿?”她指尖抚过残页上的折痕,那痕迹很深,像是被反复折叠过,边角还沾着点暗红的印记,细看竟是干涸的血迹。
陈砚顺着琴声来源走去,雪地上的爪印在此处汇成片杂乱的痕迹,像是有人在此徘徊过许久,爪尖的划痕深深浅浅,有的甚至抠进了冻土,露出底下的青石。转过块丈高的巨石,果然见着架旧琴靠在石凹里,琴身蒙着层薄雪,第三根弦断了,只剩半截弦头在风里轻轻晃,弦柱上还缠着圈细麻线,线尾系着颗小小的狼牙——那是玄甲将军某次猎狼后留下的纪念,他总说“带着这个,弦就不会跑音”。
“他总说这根弦最脆,弹到‘风入松’那段必断。”陈砚伸手拂去琴上的雪,指腹触到琴尾的刻痕——那是个小小的“守”字,刻得极深,笔画边缘的木头都有些发黑,和青石上的字迹如出一辙。琴身两侧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木纹,隐约能看出被常年摩挲的光亮,尤其是琴头处,被按出个浅浅的凹痕,是玄甲将军按弦时留下的。
裂地国主突然指着琴底:“那儿有东西!”
琴身下压着个布包,灰扑扑的,和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解开一看,是件缝补过的灰袍,领口绣着朵半开的梅,针脚歪歪扭扭,线头还在外头翘着——正是长生国主去年送他的那件。当时她还笑他“糙汉子穿绣花衣,不怕弟兄们笑话”,他却宝贝得很,只在守隘口时才穿。袍子口袋里揣着块砚台,砚底刻着“苍狼隘”三个字,边缘磨损得厉害,边角处缺了块,露出里面的石质,带着被反复摩挲的温润。
“这砚台……”长生国主声音发颤,“是他刚入营时,我爹送的,说‘提笔能记账,挥剑能守关’。那年他才十七,拿着砚台跟个傻子似的笑了半天。”她指尖碰了碰砚台边缘的缺口,“这是前年跟妖物打斗时,被妖爪磕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还说‘正好,以后磨墨不打滑’。”
陈砚将砚台凑近灯盏,火光透过砚石的纹路,映出里面嵌着的粒星石——和酒坛底的星石一样,在光线下泛着暖黄的光,像是把碎掉的月光封在了里面。他想起玄甲将军总在夜里借着星石的光记账,说“这光不刺眼,能看清字里的破绽”。
琴弦突然又震颤了一下,像是被风拨动,断弦的余音在隘口回荡,拖着长长的尾音,竟和远处碑林方向传来的哨声重合了。那哨声是三短两长,正是玄甲将军定的集合信号,只是音调嫩了些,带着点怯生生的脆,像是刚学会吹哨的幼崽。
“是幼崽们在吹哨。”裂地国主侧耳听了听,拎着灯盏往回走了两步,“他们在石屋那边等急了,这是催我们回去呢。”他的灯盏晃了晃,光晕里飘着片狼尾草絮,不知何时沾在了灯纱上,随着火光轻轻摇。
陈砚将灰袍叠好放进布包,叠得方方正正,和玄甲将军平时叠铠甲的样子一般无二。又把琴谱残页夹进砚台盒里,合上时,听见砚台里的星石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在回应远处的哨声。转身时,见雪地上的爪印开始消融,被新落下的雪粒慢慢覆盖,只留下串浅浅的凹痕,像是在说“不送”。
风卷着雪粒掠过石壁,琴身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某根暗弦被触动。陈砚回头望了眼石凹里的旧琴,琴身上的薄雪正在融化,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头,在暮色里泛着沉静的光。他突然明白——所谓余烬,从不是彻底的熄灭。它是断弦仍能应和的哨声,是砚台里永远暖着的星石光,是灰袍上没绣完的半朵梅,是雪地里来不及消融的爪印,是藏在风雪里的等待。
回程的路上,裂地国主的灯盏始终亮着,光晕里的狼尾草絮一路跟随着他们,时而飞高,时而落下,像个调皮的引路精灵。长生国主把砚台抱在怀里,指尖反复摩挲着“苍狼隘”三个字,脚步放得很慢,像是怕惊动了里面的星石。陈砚背着那架旧琴,断弦的弦头在背后轻轻晃,琴身偶尔碰撞到石壁,发出闷闷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哼着未完的曲调。
快到碑林时,远远看见雪地上站着几个小小的身影,是营里的幼崽们,手里握着兽骨哨,见他们回来,立刻又吹起三短两长的信号,这次的音调稳了些,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玄甲将军的新碑前,不知何时被摆上了束新鲜的狼尾草,草茎上系着各色的细绳,是幼崽们用采来的彩石磨成的粉末染的,在雪地里格外鲜亮。
陈砚将旧琴靠在新碑旁,琴尾的“守”字正对着碑上的狼爪印。长生国主把砚台放在琴边,星石的光透过砚石映在碑上,将爪印描上了层淡淡的金边。裂地国主摘下灯盏的纱罩,让火光直接落在琴身上,琴声似乎又响了起来,这次没有跑调,《戍边谣》的调子在雪夜里缓缓流淌,混着幼崽们的哨声,缠缠绕绕,漫过碑林,漫过苍狼隘,漫过落雪的山岗。
雪还在下,落在琴上,落在碑上,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却不觉得冷。陈砚望着远处苍狼隘的方向,那里的风雪中,仿佛仍有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隘口,披着灰袍,握着琴,等着归人。而风里传来的琴声,正是他从未说出口的牵挂,是刻在骨血里的守护,是余烬下,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