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绝的寝殿,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与他自身惊人的意志力下,渐渐不再是纯粹养伤的场所,而悄然变成了一个临时的、高度机密的决策中枢。他清醒的时间逐渐延长,虽仍无法下榻,精神不济时依旧会陷入昏睡,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锐利与清明,已一日胜过一日。沈锦凰搬来了一张小案,置于他榻边,将那些筛选过的、最紧要的奏章文书分类摆放,方便他取阅。
他并未立刻接手所有政务,而是选择性地听取沈锦凰的禀报,就关键事宜做出决断,更多的则是由沈锦凰继续处理,他只把控大方向。这是一种无声的信任,也是一种现实的考量。他的身体,尚不足以支撑高强度的操劳。
“江南粮荒之事,你处置得甚妥。”一次用药后,萧绝靠在引枕上,声音虽仍带着虚弱,却已有了往日的几分沉稳力道,“安抚民心,稳定市价,暗中调查漕运梗阻根源,三管齐下,未给东宫留下任何插手搅局的把柄。”
沈锦凰正替他整理着批阅好的奏章,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看他:“王爷过誉。只是分内之事,且……若非王爷醒来坐镇,单凭臣一人,恐怕也难以压住那些蠢蠢欲动之辈。”她很清楚,自己之前的“代行”,是建立在萧绝生死未卜的非常时期,以及太皇太后的默许之上。如今他既醒,哪怕虚弱,其本身的存在,便是最强的威慑。
萧绝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清减的面庞,转而问道:“猊卫那边,对刺杀案的调查,可有新的进展?”
沈锦凰神色一正,将巽风最新的密报内容低声禀明:“基本可以确定,刺客与西南边军脱不了干系。弩箭制式、人员痕迹,皆指向那边。而且,根据对几名被击杀刺客遗物的反复勘验,发现其中一人的靴底,沾染了一种罕见的红褐色黏土,经辨认,与暹罗国都附近一种烧制陶器的特殊土质极为相似。”
“西南边军……暹罗……”萧绝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眸中寒光凝聚,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看来,孤这一箭,挨得不算冤枉。有人是怕孤查到不该查的东西,狗急跳墙了。”
他示意沈锦凰将舆图取来,铺在榻上。手指艰难地、却异常稳定地划过西南边境,落在那片与暹罗等藩属接壤的、地势复杂的区域。“军械流失,火器残片,藩属异动,如今再加上边军参与刺杀……这几条线,该收拢了。”
他看向沈锦凰,眼神锐利如刀:“对方布局深远,牵连甚广。之前我们暗中调查,他们便已察觉,不惜铤而走险。如今孤重伤未愈,在他们看来,正是机会,恐怕会有更大的动作。”
沈锦凰心领神会:“王爷的意思是,他们可能会利用这个他们认为的‘空窗期’,加快某些事情的进程?比如……军械转运?或者……与藩属的进一步勾结?”
“不止。”萧绝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或许,他们还想借此机会,彻底将水搅浑,甚至……将刺杀的黑锅,扣到别人头上。”
仿佛是为了印证萧绝的推测,次日,一份来自西南的、看似寻常的军报被送入枢密院。军报由镇守西南的一位老将所上,内容主要是汇报边境巡防情况,但在末尾,却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提及,近日边境抓获了几名形迹可疑的北戎探子,从其身上搜出了一些与我朝军械制式相似的零件图样,已押送京城,请朝廷定夺。
这份军报看似平常,甚至可以说是边将尽责的表现。但落在萧绝和沈锦凰眼中,却充满了刻意的引导意味——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抛出北戎探子和军械图样,其指向性不言而喻!这是想将之前军械流失案、乃至刺杀案的火力,引向刚刚签订和约、暂时安分的北戎!
“好一招祸水东引,一石二鸟!”沈锦凰看着那份军报抄本,冷笑出声,“既想扰乱我们的调查方向,又想重新挑起我们对北戎的敌意,他们好从中渔利,甚至可能为撕毁和约制造借口!”
萧绝靠在那里,闭目沉吟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断:“既然他们想演戏,那孤便陪他们演一场。传孤口令,将此军报明发朝堂,着枢密院、兵部并三司,‘严查’北戎异动!声势要大,动作要快。”
沈锦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大张旗鼓调查北戎作为掩护,麻痹真正的对手,同时为猊卫在西南方向的暗中深入调查创造机会和空间。
“臣明白。”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暹罗使团不日即将离京。按惯例,应由礼部主持欢送仪式。臣妾以为,这是个机会。”
萧绝看向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使团中那个叫巴颂的随从,以及与萧元启接触过、后来在献瑞仪式上‘意外’摔倒的随从,或许……可以在他们离京前,‘请’来猊卫衙署,‘协助’调查一些无关紧要的京城治安小案。”沈锦凰语气平静,眼中却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既然明线被干扰,那就从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暗线入手,撬开缺口!
计议已定,两人分头行动。
萧绝虽在病榻,但一道道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的指令,通过沈锦凰和绝对可靠的心腹,悄然发出。朝堂之上,果然因那份西南军报掀起了一阵对北戎的声讨浪潮,太子一系更是推波助澜,试图将水彻底搅浑。
而与此同时,猊卫的精锐力量,在巽风的亲自带领下,化整为零,以各种身份秘密向西南边境渗透,目标直指那几个与军械、私兵、特殊黏土可能相关的区域。另一队人马,则紧盯着即将离京的暹罗使团,等待着沈锦凰下令的时机。
沈锦凰坐镇猊卫衙署,面前摊开着巨大的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与线索。火器残片、西南边军、暹罗使臣、德王世子、江南粮荒、乃至之前的睿王旧案……无数看似不相关的点,在她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试图连接成线。
她感觉自己也如同萧绝一般,陷入了一张巨大而危险的蛛网之中。但不同的是,她不再是那只被动的飞蛾,而是要成为执刀破网的人。萧绝在幕后运筹,她便在台前执刃。
夜色深沉,衙署内烛火通明。沈锦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却依旧锐利。她知道,与真正幕后黑手的较量,此刻才真正进入中盘。对方布下的蛛网错综复杂,而她,要在这万千丝线中,找到那最致命的一根,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斩断!
蛛丝已现,暗结重重。猎手与猎物的角色,或许即将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