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句“颇有乃父之风”,如同一道无形的光环,瞬间将沈锦凰置于所有目光的焦点。方才那些或轻视或看戏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惊异、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一场可能波及众人的风波,被她举手投足间化解于无形,更得了圣上亲口夸赞。这份机变与沉稳,哪里像传闻中那个鲁莽无知的将门嫡女?
德妃娘娘经历方才惊魂,虽强撑着笑容,脸色却依旧有些发白,对沈锦凰的态度也复杂了许多,既有一丝感激,更多的却是深沉的审视。她挥了挥手,示意那吓得几乎瘫软的绿衣贵女退下,并未深究,算是全了皇帝的定论,也卖了沈锦凰一个面子。
安平郡主撇撇嘴,虽不甘心,却也不敢在圣驾面前再生事端,只是看向沈锦凰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敌意。
宴席继续,丝竹管弦再次响起,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但园中的气氛,已悄然改变。不少世家公子开始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向那抹安静的藕荷色身影,低声交谈着,打听这位沈家小姐的更多讯息。
沈锦凰却依旧平静,重新坐回角落,仿佛刚才那个于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的人不是她。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并非全无波澜。与萧承睿同处一园的压抑,面对圣驾的紧张,以及搅入这宫廷旋涡的警觉,都让她心神紧绷。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活络。太子萧承煜端坐于皇帝下首,姿态优雅,言谈温和,与几位重臣子弟交谈时,引经据典,见解不俗,尽显储君风范。而三皇子萧承睿亦是不遑多让,与文人清客谈论诗词歌赋,风度翩翩,引得不少贵女暗送秋波。
沈锦凰冷眼旁观,心中冷笑。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礼贤下士,都戴着完美的面具。前世的她,就是被萧承睿这副皮囊所骗,却不知那温润表皮之下,藏着怎样一颗狼子野心。
似乎察觉到她游离在外的目光,太子萧承煜忽然抬眼,隔着攒动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沈锦凰心中微凛,并未避开,而是依着礼节,隔着距离,微微颔首致意。
太子眼中掠过一丝讶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也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细微的互动,并未逃过某些有心人的眼睛。萧承睿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笑容依旧和煦。
又坐了片刻,沈锦凰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悄然离席,想到附近人少的水榭边透透气。
初夏的微风带着湖面的湿气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宴席间的燥热与压抑。她凭栏而立,望着水中嬉戏的锦鲤,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玄铁令,宫宴,太子……事情的发展,似乎正朝着一个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滑去。
“沈小姐。”一个温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沈锦凰回身,只见太子萧承煜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水榭边,身边只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她敛衽行礼,心中警惕。
“不必多礼。”太子虚扶一下,目光落在她沉静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方才御前,沈小姐反应机敏,临危不乱,令孤印象深刻。”
“殿下过奖,情急之下本能反应,不敢当殿下赞誉。”沈锦凰垂眸,语气恭谨而疏离。
太子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孤与沈小将军(指沈惊澜)曾在京郊大营有过几面之缘,沈小将军骁勇忠直,乃国之栋梁。今日见沈小姐,方知沈家儿女,皆是不凡。”
他话语温和,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对沈家颇为推崇。沈锦凰心中却愈发警惕。太子与三皇子之争已初现端倪,他此刻示好,目的不言而喻。
“殿下谬赞,兄长粗人,当不起殿下如此夸奖。沈家世代深受皇恩,自当尽忠职守。”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接招,也不得罪。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他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枚通体莹白、雕刻着螭龙纹样的玉佩,递了过来。
“今日与沈小姐相谈甚欢。此玉佩赠予小姐,他日若遇难处,或可凭此物来东宫寻孤。”
沈锦凰看着那枚递到眼前的螭龙玉佩,心中巨震!
太子随身玉佩!这岂是能轻易赠人的?其中代表的含义,太过沉重,也太过敏感!一旦接下,几乎就等于向所有人宣告,她沈锦凰,乃至她背后的沈家,站到了太子一边!
这无异于是将她,将沈家,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三皇子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
“殿下,此物太过贵重,臣女万万不敢承受。”她后退半步,言辞恳切却坚定地拒绝。这玉佩,是烫手的山芋,是催命的符咒,她绝不能接!
太子似乎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也不强求,只是温和笑道:“沈小姐不必紧张,不过是一枚寻常玉佩,聊表孤的赏识之意罢了。小姐若觉不便,孤便让内侍稍后送至府上。”
说罢,他不等沈锦凰再拒绝,对身旁内侍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衣袂飘飘,姿态依旧从容。
沈锦凰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眉头紧蹙。他最后那句话,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通知!这玉佩,他送定了!
正当她心绪烦乱之际,另一个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自身侧响起。
“锦凰妹妹,真是好本事。不仅得了父皇夸赞,竟连太子殿下,也对你青睐有加。”
沈锦凰猛地转头,只见三皇子萧承睿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的花影下,正含笑望着她。那笑容依旧完美,可眼底深处,却冰寒一片,带着审视,以及一丝被冒犯领地般的不悦。
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太子离去的方向,又落回沈锦凰脸上,语气带着亲昵,却字字如刀:
“只是,攀高枝固然是好,可也要看清楚,哪根枝头……才能真正栖得住凤凰。小心飞得越高,摔得越惨。”
赤裸裸的威胁!
沈锦凰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前世被做成人彘的剧痛与绝望仿佛再次袭来,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她强忍着翻涌的恨意,抬眸迎上萧承睿的目光,唇角竟也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三殿下说笑了。”她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臣女愚钝,只知谨守本分,从未想过攀附任何枝头。至于何为凤凰,何为朽木……时间,自会证明。”
她微微屈膝:“殿下若无事,臣女告退。”
不再看他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沈锦凰转身,挺直脊背,沿着来路从容离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而坚实的地面上。
萧承睿盯着她决绝而疏离的背影,脸上的温润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阴鸷。
沈锦凰……你竟敢如此!
还有太子……竟敢将手伸到他看中的人身上!
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回到宴席场地,沈锦凰的心依旧沉重。太子的强势赠予,三皇子的直接威胁,都预示着未来的路将更加凶险。
果然,宴席散后,她刚回到锦绣阁不久,青黛便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面色古怪。
“小姐,东宫派人送来的……说是太子殿下赏赐的。”
锦盒打开,里面安然躺着的,正是那枚螭龙纹白玉佩!
而在那玉佩旁边,还多了一朵被碾压得不成样子的、残破的牡丹花。
花尸旁的锦缎上,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触目惊心——
“不识抬举,犹如此花。”